李自成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不易察觉地握紧又松开,他追问道:“为何不告官?米脂县令,延安知府,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黄刚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尽是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声音撕裂般难听:“告官?陛下,你当年活不下去造反的时候,为什么不告官?你为什么不去找那大明朝的官老爷给你做主?”
这一声反问,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无尽的悲愤和历史的轮回感,狠狠地劈在了整个建极殿的上空,在所有聆听者的心头炸响。所有大臣都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许多人额角渗出了冷汗。
帘后的戚睿涵心中剧震,这句话,太锋利,太直接,它剥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直接刺向了皇权合法性的根源之一——官逼民反,同时也道尽了底层百姓在绝境中对官府彻底失去信任后,那沉甸甸的、别无选择的绝望。袁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能感受到这句话背后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力量。
令人极度意外的是,李自成并没有暴怒,没有立刻下令将黄刚拖出去斩首。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沉静。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高高的丹陛上走了下来。沉重的靴底敲击在金砖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格外引人注目。他高大的身影逐渐笼罩住跪在地上、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黄刚。但此刻,从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并非纯粹的帝王之威,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深沉审视和一丝……仿佛回溯往昔、感同身受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地看了黄刚片刻,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瘦弱的躯体,看到他身后那饿殍遍地的米脂城墙。然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只有真正从极度贫困和绝望中挣扎出来的人才能理解的沧桑与疲惫:“黄刚……你告诉朕……县城外二十里,那座红云寺……它,还在吗?还有……寺里的悟音法师……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红云寺,是李自成幼时因家贫无依,一度被迫出家为僧的地方,虽然时间不长,但悟音法师正是他当时授业的师父,对他曾有饭食之恩,亦可算是启蒙之师。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与当前审问的主题似乎毫不相干,却让情绪激动的黄刚猛地愣了一下,脸上的愤怒和绝望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陷入追忆的恍惚。
“红云寺……还在。”黄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回忆遥远的往事,“悟音老和尚……他,他今年开春,没了。寺里说是……坐化了。可……可乡亲们私下都说,也是……饿死的。庙里早就没什么香火,没什么余粮了。”
李自成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虽然极其轻微,但离得近的戚睿涵和帘后的几女都隐约捕捉到了。他闭上眼,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再睁开时,眼中情绪翻涌,有痛楚,有追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俯下身,几乎是平视着黄刚,两人目光交汇,皇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寻求最真实答案的执拗追问:“乡亲们的日子……还这么难吗?难道……比明末崇祯年间的时候……还差?”
黄刚迎着皇帝那复杂难明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立刻处决的杀意,没有帝王的傲慢,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要压垮人的、寻求真相的执拗。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豁出去般说道,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陛下……光听我们说没用。你……你到民间去看一看,走一走,便什么都知道了。最好……穿得普通些,微服出巡,别让那些官老爷们前呼后拥,去看看那些他们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去看看,你当年走过的路,见过的景,还有没有变……”
李自成直起身,没有再问。他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挥了挥手,对侍卫道:“将高峰、黄刚押下去,移交刑部大牢,好生看管,勿要虐待。”
待两名囚犯被侍卫带下,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拖曳声渐渐远去,李自成重新走上丹陛,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殿内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群臣,每一道目光都让被扫视的官员感到脊背发凉。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工部左侍郎高祝青的身上。高祝青此刻已是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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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侍郎,”李自成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平静之下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风暴,“米脂民工粮饷被克扣一半以上,以致饿殍遍野,民工愤而造反,震动桑梓,惊扰朕心。此事,你工部主管钱粮拨付、工程监督,你,作何解释?”
高祝青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言几乎是连滚爬地出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臣……臣对此事一无所知,真的是一无所知啊。臣一向谨守臣节,爱民如子,体恤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