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轩猛地打了个寒颤。
天津港内停泊着能够通达四海的轮船,电报线路可以将信息瞬息传至千里之外,怎么会如此?
他自己刚刚不就挣了钱,一个如此繁盛的跨国的商业体系,怎么会对近在咫尺的人间惨剧无动于衷,或者说无能为力?
官府呢?洋务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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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轩精神恍惚,让车夫带自己又走远了些。
“老板,使不得啊!”
跟班一把拉住他,“城外再远处那些人,眼睛都发绿,早都疯了!”
陈逸轩面色沉重,摆了摆手,强硬带着几个忠心的伙计要去看看。
几个伙计有些害怕,紧了紧随身的兵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去车马行租了几匹马,去城外的村子看看。
大地尽是土黄色,几乎看不到一点点绿,连树几乎也没有。
他的目光被远处几个蠕动的黑影吸引。
那是一些人形的生物。
他们披着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佝偻着腰,用手指在泥地里疯狂地挖掘着,找到什么东西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他朝那几个挖掘的人影行去。
他们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片了无生机的土地上。
陈逸轩走近了,才看清他们在吃什么——草根,混着泥土的草根。其中一个老者,牙齿早已掉光,正用牙龈费力地磨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嘴角流下混着血丝的涎水。
看到陈逸轩这个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闯入者”,他们停下了动作,抬起头。
这些人皮肤是灰黑色的,紧紧地包裹着颧骨,眼窝深陷下去,只剩下两颗混浊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珠。
他们看着他,没有贪婪,没有祈求,甚至有一种野兽般的审视。
陈启源的心被这眼神刺得生疼。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大灾之年,易子而食。他是听过的。
这不是人,这已经是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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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摸黑,他骑马去了位于城南的广肇会馆。
这里是粤商和闽商在天津的聚集地。
陈逸轩拜访了会馆的一位董事,这位是在津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江湖。
两人谈了许久,陈逸轩久久难言。
他托会馆的伙计找来了几份之前的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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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
光绪五年正月初四日(西历1879年1月25日)
录报河南奇惨
豫省遭荒,久已传闻。然其惨状,非亲历者不能道其万一。
顷有友人自豫省返沪,为余述其惨状,可骇可恫,真有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者。
友人云,彼处自去岁大旱之后,田禾颗粒无收,富者食尽存粟,贫者则剥树皮、食草根,殆无余物可食。
入冬以来,风雪交加,寒冻彻骨。贫民无御寒之衣,无果腹之物,僵毙于道者,日不胜计。
初则鬻卖子女,一人之价,不过数百文。
继则有割人肉以食者,初闻之以为诞,后亲见一妇人,面有菜色,携一筐,覆以敝布,探询之,乃人臂也,妇言其夫已饿毙,割其臂以充饥。
又有甚者,结伙掠人而食,途人稍单,辄被戕害。
官府虽设粥厂,然僧多粥少,不能遍及。
且有奸猾之徒,与差役勾结,冒领侵吞,致使真正饥民,不得其食。赈银亦然,层层盘剥,至民手者,所剩无几。
友人行至一村落,四望萧然,不闻鸡犬声。入其村,见数人倒卧于地,气息奄奄。一破屋之中,有母子二人,母已僵毙,其子年约四五岁,尚在母怀,吮其干乳,见人入,毫无声息,盖已饿毙多时矣。此情此景,令人心胆俱裂。
呜呼!天降此奇灾,民遭此惨劫,谁为民父母者,尚忍坐视其民于水火而不一援手乎?书此,亦欲我沪上诸善士,览报而动其恻隐之心,或解囊相助,亦一分功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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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榔屿,莲花巷林家大宅的后院,天还未亮。
梅姑已经起身了。
她今年四十岁,身材瘦小,面容黝黑,一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她是一名“妈姐”,来自广东顺德。
年轻时,她被卖到了南洋,亲手将头发梳成发髻,对天盟誓,终身不嫁,成了一名顺德自梳女,换来了给主家当下人的机会。
顺德的自梳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