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子的抚摸之中,袁世凯虽不说话,表情却时悲时怒。他仍然环望着,但已不是环望家人,而是环望室内。很专注地环望着室内的一切。好像是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能看到的一切,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当袁世凯的目光,透过家人拥挤的身体缝隙,突然落在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把精致军刀。立时,袁世凯那双像蒙了一层迷雾的眼,又炯炯有神起来。只是一瞬的炯炯有神,他衰弱疲惫的身体,便好像经不起那炯炯的一瞥一样,无力地微闭上了疲惫双眼。
虽说衰弱疲惫,可那把军刀带给他的美好加忆,却是甜蜜的。微闭上双眼的袁世凯,面目表情立时有一闪而过的舒适和陶醉,他仿佛又回到了在天津小站练兵时的岁月,仿佛又听到了他督练的北洋新军,在整齐划一的操练之中,斗志昂扬地唱起了练兵歌:
“谕尔兵,仔细听,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一兵吃穿百十两,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军装是尔护物,时常擦洗要干净。二要打仗真奋勇,命该不死自然生;如果退缩干军令,一刀两断落劣名。三个好心待百姓,粮响全靠他们耕;只要民兵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四莫要奸yin人妇妇,那个不是父母生;尔家也妻和女,受人羞侮怎能行。五莫见财生歹念,强盗终久有报应;纵得多少金银宝,拿住杀了一场空。六要敬重朝廷官,越发违令罪不轻;要紧不要说谎话,老实做事必然成。七戒赌博吃大烟,官长查出当重刑;安分守己把钱剩,养活家口多光荣。你若常记此等语,必然就把头目升;如果全然不经意,轻打重杀不容情……”
当袁世凯正陶醉于在天津小站练兵的岁月,正陶醉在士兵们的练歌声中,可是,那练歌声却突然变成了讨伐他的滔滔巨*:打倒袁世凯!打倒洪宪皇帝!洪宪皇帝袁世凯快滚下来……
袁世凯猛地惊醒,猛地睁开双眼,惊惶失措地环望着眼前,看到长子还俯坐在自己身边轻轻地握着自己的手,看到拥挤在他周围的众妻妾、众儿女和众家人,心里才长舒了一口气。可刚才讨伐他的巨*口号,却让他实在悲愤。他也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讨伐的呢?不就是反对自己当皇帝吗?反对自己当皇帝可以提出来呀!自己可以不当呀!还可以做民国大总统呀!这是可以商量的呀!何必掀起如此翻天覆地的滔天巨*来讨伐自己呢?国民怎么能如此的多变呢!多变的就像以孙中山和黄兴为首的**党一样,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可也不知到底想怎么样……
袁世凯因为不明白,便想:都是让孙中山和黄兴给挑唆的,这国民怎么如此经不起挑唆呀!
一想起国民是被以孙中山和黄兴为首的**党所挑唆来讨伐自己,袁世凯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后悔没有对**党斩尽杀绝。于是,他示意长子和周围的人扶自己坐起。
袁世凯只要坐起,他身上的力量和元气,也似乎在一瞬间,回到了身体里了。于是,他的双眼,又立时炯炯有神起来,像两道来自深渊的电光一样炯炯;他的表情,又多变起来,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他衰弱的身体里奔腾不息。他脸上的表情,彰显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他哆嗦的嘴唇,又彰显着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当这复杂交织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袁世凯终于张口说话了:“一步错,前功尽弃。我袁世凯故去之后,恐怕是要背上百年的骂名呀!可是,我袁世凯在退位的这些天,一直是闭门思过,一直是千思万想,可我袁世凯除了称帝之外,一生之中也并无大的诟病呀!至于说告密维新六君子和出卖光绪皇帝一事,那也是迫不得已。试想一下,连当时皇帝的亲信都背判于他光绪皇帝,连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也就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都被罢职了,朝野大臣们一个个疏远他光绪,连隆裕皇后都落井下石,我袁世凯如果不顺时势而行,下场恐怕与湖南巡抚陈宝箴一样,早被慈禧太后给赐死了。这两派相争,我择起重而行,我有什么错?连傻瓜都不会把命运前程和那个傀儡皇帝绑在一起,更何况我袁世凯?就更不会了,换上谁也不会那么做。至于说《中日新约》的签订,东北在民国之前,在日俄战争之后,已是日本的口中之食,我袁世凯再让他吐出来,岂不是与虎谋皮。再说了,这弱国无外交,可当初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与实际签订的二十一条,完全被我袁世凯在谈判桌上给改变了,把危害中国最大的条款去除了。我虽有所答应了几点,但凭借我袁世凯的谋略,日后自会有办法把它变成没有答应一样。至于说日本在民国之前没有得到的,我袁世凯是辎铢必较。要不是我袁世凯与日本斗志斗勇,软磨硬抗,贪得无厌的日本人怎么会主动降低要求呢!”
尽管袁世凯形体衰弱,可他讲话的力量和底气,仍然字字清晰,句句流畅:“可就那样,我袁世凯签过二十一条之后,仍是多天神志不宁,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