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上的纸鸢还在轻轻摇晃,小满的哭声渐弱,只余抽噎。
墨十三的纸手虚虚覆在她发顶,纸做的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却到底没再剥落。
偏房里,韩九叔的铜匣"咔嗒"轻响,半卷残图在月光下泛着朱砂的腥红,图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里,"群念为丝,地脉为布"八个字刺得他眼尾发疼。
"九叔。"白小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月白裙角沾着夜露,发间那枚傩面银饰微微发亮——正是当年陆九溟从苗疆替她寻来的。
韩九叔将残图往怀里拢了拢,铜匣盖在掌心硌出红印:"小芩来得巧。"他指腹抚过图上"缝魂成衣"四字,"前朝那伙人想拿万民信仰当线,织件长生衣。
结果呢?"他嗤笑一声,"线太杂,布绷裂了,倒把半座皇陵的地脉搅成了乱麻。"
白小芩走近两步,月光漫过她腕间的阴籍光纹。
自阴籍认主后,她能隐约感知地脉里那些躁动的信标——像是无数根断了头的线,在地下乱缠,随时要勒断大胤最后的生机。"您是说..."她忽然顿住,盯着残图上的针脚纹路,"不是斩断,是织进去?"
韩九叔浑浊的眼突然亮了:"聪明!
当年我们缝的是傀儡,如今要缝的是'信'。
信标为什么乱?
因为有人执念太沉,有人祈愿太急,线头全绞成了死结。"他将残图推到白小芩面前,"得找个能穿这千丝万缕的人。"
白小芩的指尖触到图上的朱砂,温度透过纸背传来,像团将熄的火。
她想起岭南那座隐在竹海里的绣坊,想起三年前见过的唐绣娘——那女人坐在檐下,银针穿进丝线时,连穿堂风都要绕着走。"引魂绣..."她低喃,"只有她能把活人的念、死人的怨,缝成一根不断的线。"
岭南的晨雾还未散透,白小芩已立在绣坊门前。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堂中绣绷上搭着半幅素绢,针脚细得像蛛丝,正绣着朵将谢的曼陀罗。"绣娘。"她叩了叩门环,声音里带着三分恳请,"信标乱了,地脉要崩。"
竹帘"唰"地被挑开。
唐绣娘站在阴影里,鬓边插着根银簪,簪头雕着对交颈蝶。
她没说话,只伸手取过案上的针囊,三色丝线顺着指缝垂落——白的像晨霜,黑的似夜雾,红的如未凝的血。"缝一次,折十年寿。"她的声音轻得像丝线,"你要缝什么?"
白小芩从怀里取出两页纸。
一页是小满剪的墨十三笑脸,纸角还沾着小姑娘的泪痕;另一页是柳三更灯壁上的残字拓片,"等"字的最后一竖被灯油浸得模糊。
她将纸轻轻放在绣绷上,素绢立刻泛起微光:"缝一条线,让想等的人,不必再等。"
唐绣娘的银针悬在半空,红丝线突然"啪"地绷直。
她盯着白小芩腕间的阴籍光纹,忽然笑了:"当年那姓陆的小子,也是这样的眼神。"她捻起银针,三色线缠上针尾,"去义庄吧。
寅时三刻,千灯为引。"
义庄的老槐树被灯笼照得通亮。
陈哑婆带着阴行暗市的老匠们立在院中,每人手里举着盏青纸灯。
她见白小芩抱着绣绷进来,用符板拍了拍自己胸口——板上画着盏长明灯,是"放心"的意思。
唐绣娘将绣绷搁在老槐树下的石桌上。
月光落下来,素绢上的墨十三和柳三更残字渐渐浮起,像要从纸里走出来。"点火。"她的声音里带着股沉下去的力道。
陈哑婆挥手,所有青纸灯同时亮起,火舌舔着灯芯,竟凝成团幽蓝的光——那是只有阴行暗市才有的"织魂火"。
银针起起落落,白小芩看见丝线在空中勾出光轨。
地脉里那些乱缠的信标突然动了,像被线牵着的木偶,顺着银针的轨迹游移。
墨十三不知何时站在院角,纸做的手指攥得发白,却没再去割自己的纸臂。
小满捧着断线纸鸢凑过来,断处的竹骨擦过她掌心的薄茧:"姐姐,十三叔的线,我来接。"
最后一针落下时,天地突然静得可怕。
白小芩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在鼓面上。
南边天际"唰"地掠过一道光,亮得人睁不开眼——那光从岭南直穿过来,正撞在绣绷上。
唐绣娘的银针"当"地坠地,化作一团飞灰。
她踉跄两步,手撑在石桌上,指缝里渗出血珠,滴在素绢上,绽开朵小红花。
"成了。"她喘着气,抬头时鬓边的银簪歪了,"地脉...稳了。"
小满手里的纸鸢突然轻颤。
断线处钻出根银亮的丝,细得像月光搓的绳。
纸鸢飘起来,在夜空里划出道弧线——那轨迹白小芩再熟悉不过,是当年陆九溟最后一次放鸢时,纸鸢飞过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