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涛蹲在食堂靠墙的一条黑黢黢、刻满岁月划痕的长凳旁。他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碗身是深蓝色,碗沿有一圈醒目的白边,但在岁月和磕碰的双重侵蚀下,碗边赫然缺了一小块米粒大小的搪瓷,露出底下狰狞的、锈蚀的铁色。碗里盛着小半碗稀粥,米粒沉浮,水多米少,清澈得能映出他因常年驾驶而粗糙不堪的手指轮廓。他脖颈微微前倾,就着碗沿,“吸溜吸溜”地用力扒拉着粥,动作带着一种劳动阶层特有的急切与粗犷。
就在他埋头对付这寡淡的早餐,粥液刚滑过喉头,尚未来得及完全咽利索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门口光影的晃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室外清晨独有的凉气闯了进来。孙涛猛地抬头,喉咙里还含糊着粥米混合的咕噜声,就迫不及待地扬起嗓子,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丝熟稔的调侃:
“嗨!宇哥,早啊!今儿这日头怕是要打西边出来了?稀奇了嘿!您这位八点上班就得赶着给县里送头趟货的‘骡马’司机大忙人,怎么有空儿踏进咱这草料食堂来凑数了?嫂子没给熬上热乎的?”
江奔宇他刚刚迈过食堂那道高高的、表面棕漆几乎被无数鞋底磨穿、露出木头本身浅淡纹路的木门槛。门口潮湿的青石板地面沾着晨曦的薄露。他头上那顶同样军绿色的解放帽,帽檐湿漉漉地挂着几颗饱满欲滴的晨露,在微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顺手一把摘下帽子,动作利落中透着一股爽利劲儿,额角随之滚下一串细密的汗珠,在斜射进来的晨光里闪烁着晶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路途的奔波。他径直走到孙涛对面的长凳边,那木凳经年累月,油黑发亮,他毫不讲究地一屁股重重坐下,凳子吱呀一声呻吟。那崭新的绿褂子后背,竟已赫然洇出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汗迹。
“哐当!”
他手里拎着的那个大号军绿色搪瓷茶缸,被他用力地撴在同样布满油腻的木桌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震得桌面上几粒残留的米粒都抖了抖。
“嗐!别提了!真他娘的寸!”江奔宇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角又渗出的汗水,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和昨夜残留的疲惫,“天擦着麻麻亮那会儿就从家出来了,心想赶个早图个清静。可真是怕啥来啥!刚过了村口没二里地,就撞上俩裹红箍儿的瘟神!跟钉在那儿等兔子似的,手电筒雪亮雪亮地往我脸上照!”他像是要把憋屈一股脑倒出来,“好家伙,人硬气得很,非得让我下车。你是没见那阵仗!好一通搜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他边说边猛地伸手从桌上一个敞口的柳条筐里抓过一个拳头大的、硬邦邦的粗粮窝馒头,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这还不算完!”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努力嚼动着,含糊不清地继续道,唾沫星子混杂着馒头碎屑飞溅,“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俩‘掘地三尺’的,刚开过水泥桥,嘿!又撞上一拨穿灰布‘二道杠’蓝裤子制服的家伙!四个人,笔挺挺地杵在桥头卡口,手里拿着个小本本,挨个记后面来的车牌号!那小本子,花花绿绿的,密密麻麻全是字儿,比村会计那帐本还厚实!问得那叫一个细哟!家住哪条街?门牌号多少?家里几口人?单位干啥的?出去干啥?拉的啥?拉的给谁?车啥时候开的?跟谁报备了?祖宗十八代恨不得都给你刨出来问问!那眼神锐得像刀子似的,跟瞅着……阶级敌人似的!”
“咔吧!”他又狠狠咬了一口馒头,愤懑地咀嚼着,脖颈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我早晨出门前,那锅灶上还小火咕嘟着,我媳妇儿特意给我熬的小米粥,腌的辣萝卜条香得直往鼻子里钻,脆生着呢!就指望回来吃这一口暖和和的……这么两头一耽误,粥都熬成胶了,我哪还顾得上?一口没吃上!家里大门锁都没敢回!只能拐个大弯,麻溜儿地滚回咱这站里食堂对付对付胃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那检查的眼神,我跟你讲,孙涛,就他妈的是想从我江奔宇的牙缝里,用镊子扒拉出点‘私货’才舒坦!”
孙涛闻言,先是瞪大了眼,随即脸上显出一种混合着惊愕、同情和早已洞悉世情的了然。“啪!”他猛地放下手里那两根饱经沧桑、竹节都快磨平的筷子,筷子头落在桌上发出轻微声响。他迅速伸出筷子,从面前的敞口粗陶碗里熟练地夹起半截深褐色的腌黄瓜,那黄瓜干缩着表皮,浸透了酱汁盐卤。他几乎没看,“嗖”地一下把那半截黄瓜塞进嘴里,“咔嚓咔嚓”用力地咀嚼起来,因用力而变得略显突出的腮帮子鼓动着,像一只受到惊扰而贮食的鼹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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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他不着痕迹地飞快转动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