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的雨,下得绵密又执拗,像老天爷忘了收的泪,淅淅沥沥打在寿州城头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瓦檐织成帘,把远处的淮河笼在一片蒙蒙的白里。
谢明砚以官员身份巡查案件,此刻正坐在学堂的旧案前,案上摊着两摞账册,一摞是三年前寿州水灾的赈灾记录,纸页泛黄发脆,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另一摞是今年的防汛支出,墨迹新鲜,却在某些页码的边缘,透着与旧账如出一辙的慌乱——像是有人用指尖反复摩挲过,想抹去什么。
“大人,这是从河道衙门库房里找到的,”张柬之把一个蒙着灰的木盒推到案前,盒锁早已锈死,他用刀撬开时,铁锈“簌簌”落在案上,“是前河道总督王显的私账,里面夹着几张堤工的验收单。”
谢明砚掀开盒盖,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着陈年的墨香,呛得人鼻头发酸。最上面的验收单上,“寿州段堤坝”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落款处的红印却模糊不清,像被水浸过。他指尖划过“石料千斤”“灰浆百石”的记录,突然停在一行小字上:“余料转售扬州盐商”,字迹潦草,却与三年前周显账册上的笔迹隐隐相似。
“王显在任时,周衡是他的副手,”张柬之的声音压得很低,窗外的雨声恰好盖过了他后半句,“当年堤坝溃决,上报说是‘洪水过猛’,可这私账里记的石料,比实际用在堤上的,少了三成。”
谢明砚抬头时,正撞见周衡站在门口,手里的油纸包被雨水浸得发沉。他显然听见了张柬之的话,脸色白得像宣纸上的留白,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油纸裂开,露出里面的桃花酥——是淮妇今早刚做的,酥饼上的芝麻沾着湿气,像撒了把带泪的星子。
“张大人……谢大人……”周衡的声音发颤,膝盖在潮湿的泥地上磕出闷响,溅起的泥水沾在他的青布短打前襟,“那石料……确实少了三成。”
雨突然下得急了,打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拍门。谢明砚弯腰捡起一块桃花酥,酥饼的甜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竟奇异地压下了那股呛人的酸。“坐下说。”他往周衡面前推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三年前的事,从头讲。”
周衡的指节死死抠着案角,指腹蹭过旧账上虫蛀的洞,像是在数那些被洪水卷走的性命。“王显当年是河道总督,”他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得像从地底冒出来,“他说淮盐商缺石料修盐仓,让我……让我在验收单上多写三成。”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解开,露出块灰黑色的石头,“这是当年堤上的石料样本,您看——”
石头表面坑坑洼洼,用指甲一刮就掉渣,混着细碎的沙砾。“正经的堤坝石料,得用糯米灰浆灌缝,硬得能划开铁器。”周衡的指甲掐进石头,“可这石头,就是江里捞的鹅卵石,用黄泥糊弄的。”
张柬之突然想起什么,从木盒底层翻出一叠密信,信封上印着“扬州盐记”的火漆。“这是在私账夹层里找到的,”他展开一封,墨迹被雨水洇过,却仍能看清“石料已收,银两千两”几个字,落款是盐商赵奎,“赵奎就是当年周显私运赈灾粮的同伙!”
谢明砚的指尖落在“银两千两”上,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灾民棚里,那个抱着孩子啃树皮的妇人,她男人就是被溃堤的洪水卷走的。他抬头望向窗外,雨幕里的淮河像条暗绿色的蛇,正无声地盘踞在寿州城外,仿佛随时会再次张开獠牙。
“王显让我改验收单时,”周衡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怕他背后的势力,怕丢了官,就……就从了。”他从布包里又掏出一页纸,是张借据,上面写着“借赵奎银五百两,用于填补账册缺口”,字迹是他的,却比现在的工整许多,“我没敢要那笔钱,只借了五百两,想悄悄补进堤工款里,可……”
可没等他补,堤坝就溃了。
雨势渐缓,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案上的密信上投下块光斑。谢明砚拿起那块劣质石料,往茶杯里一浸,石头竟化出层浑浊的泥——像极了那些被洪水泡软的堤土,一冲就垮。“王显现在在哪?”
“去年冬天病死了。”张柬之的声音沉下来,“听说死时还抱着个银匣子,里面全是盐商送的珠宝。”
周衡突然“哇”地哭出来,泪水砸在桃花酥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对不起那些灾民……”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这三年,我天天揣着这石头,夜夜梦见洪水……”
谢明砚突然起身,往桃林走去。雨后的桃树叶绿得发亮,叶尖的水珠坠在新抽的枝桠上,“嘀嗒”落在他的布鞋上。他想起莲禾信里的话:“错了不怕,怕的是让石头烂在地里,长不出新苗。”
回到学堂时,他把那块劣质石料往案上一放:“周衡,这石头,你拿去给娃们当教具。”他往窗外的田埂指,“告诉他们,这就是偷工减料的下场,让他们记着,修堤和做人一样,得实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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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衡愣住了,眼里的泪还没干,却慢慢直起腰。“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