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突然对着案上的旧账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臣……臣遵旨!”
张柬之把密信收进木盒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周衡媳妇写的:“当家的,娃说学堂的桃花快开了,等你回来,咱摘朵给娃别在头上。”字迹娟秀,末尾画着个小小的桃花。
雨彻底停了,淮河上的雾渐渐散了,露出青绿色的水面,像块被洗干净的玉。谢明砚站在桃林边,看着周衡抱着石料往学堂走,背影比来时挺直了许多。远处,淮妇带着孩子在田埂上种糜子,孩子手里的贝壳哨子吹得“呜呜”响,惊起的麻雀落在桃树枝头,啄着那快要绽放的花苞。
他突然觉得,那些埋在旧账里的黑暗,就像刚才的雨,下得再大,也总会停。而那些扎根在土里的种子,那些藏在心里的盼头,总会顶着泥,冒出绿,长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风掠过桃林,带着桃花的香和糜子的甜,吹得“汉蒙共耕”的木牌轻轻晃。谢明砚弯腰捡起周衡掉在地上的桃花酥,咬了一口,甜香里混着点咸,像泪,也像汗,更像这寿州土地上,正悄悄生长的暖。
(十四)堤上新生
芒种那日,寿州的堤坝上热闹得像过节。
汉蒙百姓扛着石料往堤上运,蒙族汉子的号子混着汉族农妇的笑声,在河风里荡出老远。周衡穿着件打补丁的短褂,手里拿着杆秤,正给刚到的石料过秤,秤砣晃悠着,映出他晒黑的脸——这两个月,他没回过一次家,吃住都在堤上的窝棚里。
“周先生,这石料够硬不?”巴图扛着块大青石过来,石面上还沾着江底的青苔,“俺们蒙人认石头,就像认马,得看筋骨。”
周衡放下秤,从怀里掏出个小锤,往石面上敲了敲,“当”的一声,清脆得像铃铛响。“够硬!”他脸上露出点笑,眼角的纹里盛着阳光,“比三年前的强十倍!”他往堤下指,“你看那灰浆,是李婶她们用糯米熬的,粘得能粘住麻雀的脚。”
李婶正带着几个妇人往灰浆里掺沙子,手里的木桨搅得“哗啦”响。“周先生,你媳妇托人带信了,”她用蒙语喊,虽然还是磕磕绊绊,却比以前流利多了,“说娃会写‘堤’字了,写在桃花笺上,让你收工了看看。”
周衡的脸突然红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张桃花笺,上面的“堤”字歪歪扭扭,旁边画着个小人,举着把锤子,像在打石头。他摸了摸笺上的桃花,突然觉得这两个月掉的肉、晒的黑,都值了。
谢明砚带着张柬之来巡堤时,正撞见淮妇的孩子往堤缝里塞草。孩子的小手抓着把茅草,往石料的缝隙里塞得实实的,嘴里还念叨着:“娘说,塞紧了,水就钻不进来了。”
“娃说得对。”谢明砚蹲下来,帮着孩子把草塞得更紧,“这草就像人心,缠得紧,才抗得住风浪。”他往远处望,新修的堤坝比旧堤高出三尺,堤面上铺着层青石板,石板缝里种着从牧马镇换来的格桑花,紫的、粉的,开得正艳。
“谢大人,您看这碑!”张柬之指着堤边新立的石碑,上面用蒙汉双语刻着“正德元年,汉蒙共筑”,碑顶雕着朵桃花,花瓣上蹲着只小狼,像在守护着什么。“这是巴图找石匠凿的,说要让后人知道,这堤坝不是石头堆的,是人心堆的。”
谢明砚的指尖抚过碑上的“共”字,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灾民棚里,那些绝望的眼神;想起人墙在洪水里的坚守;想起周衡案上的旧账与新册。原来所谓救赎,从不是抹去过去,是在旧伤上种新花,让那些疼过的、错过的,都长成往后日子里的韧。
傍晚收工时,众人坐在堤上的窝棚里分干粮,周衡打开媳妇送来的食盒,里面是桃花酥和糜子粥,粥里卧着个荷包蛋,蛋白上用酱油画了个小小的“安”字。“给娃留的?”巴图凑过来,伸手要拿块酥饼,被周衡拍了下手。
“给娃的,也是给你的。”周衡往巴图手里塞了块,“你媳妇怀着孕,多吃点。”他往窝棚外望,夕阳正落在淮河上,把水面染成金红色,像铺了层碎金。“等这堤坝修好了,咱请春桃商队来,喝咱新酿的糜子酒。”
“得请莲禾姑娘来!”淮妇抱着孩子说,孩子正啃着酥饼,碎屑沾在嘴角,“让她看看,咱淮地的桃花,不比牧马镇的差!”
窝棚里的笑滚出老远,惊起了堤边的水鸟,贴着水面往远处飞,翅膀扫过的地方,漾开一圈圈涟漪,像无数个小小的春天,在淮河上慢慢铺展开。
谢明砚站在碑旁,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这寿州的堤坝,从来不是挡水的墙,是汉蒙百姓用手、用心、用日子,砌起来的家。墙里的桃花会开,糜子会熟,娃们会长大,那些关于洪水的记忆,会变成故事,被讲给后来的人听,告诉他们:最难的不是水退,是心齐;最暖的不是火塘,是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