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退的第三日,阳光终于彻底穿透云层,像盆泼翻的金粉,洋洋洒洒地落在寿州城头。泥泞的土地渐渐板结,踩上去不再“咕叽”作响,却仍带着水汽的润,脚边的水洼里映着蓝天白云,偶尔有风吹过,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银。
谢明砚蹲在堤边的空地上,手里捏着粒糜子种,指尖捻着种皮上的细泥。这是从蒙族少年的羊皮袋里取的,颗颗圆润,带着漠南的沙砾气。他身后,张柬之和周衡正指挥百姓划分地块,木牌插得整整齐齐,用蒙汉双语写着“汉蒙共耕”,牌角系着的桃花结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点头。
“谢大人,您看这地!”巴图扛着犁过来,犁尖沾着新翻的黑土,他媳妇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陶瓮,里面是筛好的糜子种,瓮沿贴着片干桃花,“俺们蒙人会养地,汉家兄弟会侍弄稻,掺着种,保准比单种的多打三成粮!”
谢明砚抬头时,正撞见淮妇背着孩子往地里撒种。孩子的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攥着半粒糜子,往母亲手里塞,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种、种”。淮妇笑着接过来,连同自己手里的种子一起撒进土里,指尖划过的地方,泥土微微下陷,像给种子盖了层软被。
“妹子,这撒种得匀着来。”周衡走过去,手里拿着个小木耙,是他用断桨改的。他的官袍早已换成青布短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却比在朝堂上时更显精神。“你看,这样划沟,种子落在沟里,才好扎根。”他一边说,一边用耙子在地上划出浅浅的沟,动作生涩,却格外认真。
淮妇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了:“周大人这手艺,比俺家男人还强些。”她往沟里撒了把种子,“俺男人要是活着,看见这地,准会说‘明年能给娃做桃花酥了’。”话音刚落,孩子突然指着远处喊:“花!花!”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春桃商队的货箱旁,不知何时冒出片小小的桃林——是商队带来的桃树苗,被洪水冲散后,竟在泥里扎了根,此刻枝头抽出嫩红的芽,芽尖沾着点水汽,像刚哭过的娃娃。春桃的丈夫正给树苗浇水,瓢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他脸上的笑:“莲禾姑娘说,桃花耐活,撒在哪,哪就能扎根。”
谢明砚走到桃林边,看着那抹嫩红在风中颤。他想起牧马镇的桃花,想起京城御花园的桃芽,突然明白莲禾的话——所谓种子,从来不止是粮种、花种,更是人心底的那点盼头。汉蒙百姓的手在泥土里交叠,蒙语的吆喝与汉语的笑声在风里缠,这才是最耐活的种子。
午后,春桃商队的伙计们支起了临时灶台,锅里煮着新收的豌豆,香得让孩子们围着灶台打转。李婶和其其格正往灶膛里添柴,柴火“噼啪”响,映得两人脸上发红。“其其格,你这蒙语的‘豌豆’咋说?”李婶往灶里塞了块松木,“俺得学会了,明年教娃们认。”
其其格笑着教她发音,声音脆得像铃铛:“阿妈说,多学句话,就多份亲近。”她往李婶手里塞了块奶豆腐,“你尝尝,这是俺阿爸做的,配着豌豆粥吃,香得很。”
谢明砚坐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切,手里的糜子种被体温焐得发暖。张柬之递来碗豌豆粥,里面漂着片桃花瓣,是从桃树苗上掉的。“大人,您看这地,”张柬之的声音里带着感慨,“洪水冲了家园,却冲不散这股子劲。”
谢明砚喝了口粥,豆香混着桃花的清,在舌尖漫开。他望着远处的田垄,汉蒙百姓的身影在地里移动,像幅流动的画——巴图赶着牛犁地,犁沟笔直;周衡帮着撒种,动作渐渐熟练;淮妇的孩子在田边追蝴蝶,笑声惊起几只麻雀,落在桃树枝头。
风掠过新翻的土地,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桃花的香,吹得“汉蒙共耕”的木牌轻轻响。谢明砚低头时,看见自己捏过糜子种的指尖沾着点绿——是桃树苗的嫩芽蹭上的,嫩得像能掐出水。他突然想起给牧马镇的回信里写的“共春”,原来春天从不是等来的,是你撒下种子,我划开土,他浇上水,用彼此的手,催出来的。
夕阳西下时,最后一把种子撒进了土里。众人坐在田埂上,分食着豌豆粥,没人说话,却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远处桃树苗抽芽的轻响,像首关于新生的歌。谢明砚看着天边的晚霞,把最后一粒糜子种埋进土里,上面压了块小木牌,用蒙汉双语写着:“此心安处,便是家园。”
夜色降临时,桃林边燃起了篝火。火光里,汉蒙百姓围着篝火唱歌,蒙语的调子混着汉语的词,不成章法,却格外暖人。谢明砚坐在火边,听着巴图讲草原的故事,看着淮妇教孩子认星星,突然觉得,这洪水冲过的土地上,正长出比任何庄稼都珍贵的东西——那是心与心的根,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七)秋实共庆
秋分那日,寿州的田野像被老天爷铺了块五彩的锦缎。糜子穗沉甸甸地低着头,穗粒饱满得泛着金红,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铃铛在唱;旁边的稻田则绿中透黄,稻穗弯成了月牙,偶尔有白鹭掠过,翅尖扫过稻叶,惊起一串露珠,在阳光下闪得像碎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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