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堤的第五日,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就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寿州城头。浑浊的淮河还在咆哮,浪头拍打着临时筑起的土堤,发出“砰砰”的闷响,溅起的水花混着泥沙,打在人脸上又冷又涩,像撒了把碎盐。
张柬之站在哨台的木梯上,手指紧紧攥着梯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官袍早已看不出原色,下摆沾满了泥浆,被夜露浸得发硬,风一吹就“哗啦”作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浑浊的水面上正浮起道晃动的“堤坝”——汉蒙百姓肩并肩站在及腰的洪水里,手臂死死挽着彼此,衣襟被浪头掀得老高,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没有一个人松开手。
最前排的巴图赤着脚,脚掌深深扎进堤边的淤泥里,陷下去半尺多深。他腰间的弯刀随着身体晃动,刀鞘上的狼头纹被水花溅得发亮,却掩不住边缘的磨损——那是去年帮汉族脚夫劈柴时磕的。他左边挽着个汉族老汉,右边靠着淮妇,三人的肩膀抵在一起,随着浪头的节奏微微晃动,像三株扎根在泥里的老柳。
“巴图大哥,你后背的伤……”淮妇背着孩子,腾出一只手往巴图肩上搭,指尖触到他湿透的皮袍,能清晰地摸到伤疤的轮廓。那是去年帮她抢回被洪水冲走的粮袋时,被断木划的,此刻在冷水里泡得发涨,想必正疼得钻心。
巴图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笑声里混着风的嘶鸣:“这点疼算啥?俺媳妇怀了娃,等水退了,俺还得给娃搭毡房呢!”他往淮妇背上瞥了眼,那孩子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抓着母亲肩上的布条——布条上绣着朵桃花,是春桃商队送的,针脚被水泡得发暗,花瓣却像吸足了水的种子,反倒透着股鲜活的韧劲儿。
“加把劲哟——”
远处传来春桃商队伙计的吆喝,带着江南口音的热辣。三艘木筏正从后方驶来,筏子上支着铁锅,锅里的糜子粥“咕嘟”冒泡,白汽裹着米香飘向人墙,在潮湿的空气里织成张暖人的网。汉家农妇李婶正用蒙语喊着“开饭喽”,她的蒙语是跟巴图媳妇学的,发音磕磕绊绊,却比任何吆喝都让人心里发暖。蒙族姑娘其其格拎着木勺,用刚学的汉语应着“来啦”,声音脆得像冰凌相撞,手里的勺子往碗里盛粥时,特意给每个碗底多舀了半勺米。
淮妇背着孩子往筏子边挪,浪头突然涌来,她踉跄了一下,巴图和老汉同时伸手扶住她。孩子在襁褓里咯咯笑,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把半块被体温焐软的桃花酥塞进嘴里,碎屑沾在嘴角,像抹了点胭脂。
“妹子,歇会儿!”春桃的丈夫撑着篙过来,递上一碗热粥。粥里浮着两颗完整的糜子,是特意留的,米香混着淡淡的奶香——是巴图媳妇偷偷挤的羊奶,藏在陶罐里带来的。淮妇接过来,先把碗沿凑到孩子嘴边,让蒸腾的热气熏暖娃冻得发红的小脸,自己才抿了一口。粥香里混着汗水的咸、泥水的腥,竟比三年前那半块桃花酥更有滋味,烫得喉咙发暖,一直暖到心里。
日头爬到头顶时,周衡带着粮队终于赶到了。他骑的马在泥地里崴了脚,索性牵着马走,官靴上的泥结了层硬壳,每走一步都“咯吱”响。刚到堤边,就听见“扑通”一声——个蒙族少年掉进了洪水里。
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怀里紧紧抱着个羊皮袋,被浪头卷得打旋。他手里还攥着捆麻绳,是刚从筏子上取的,此刻绳子在水里散开,像条挣扎的蛇。岸边的汉族老汉王二柱眼疾手快,猛地甩出长篙,篙尖精准地勾住了少年的衣襟。“拽!”王二柱嘶吼着,巴图和三个汉子立刻扑过来,四人合力把少年拽上岸时,少年怀里的青稞饼“啪”地掉在泥里,饼渣混着泥水溅了满脸,他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羊皮袋,指节都泛了白。
“快给娃喂点粥!”周衡几步冲过去,解开自己的官袍,裹在少年发抖的身上。袍角扫过泥地,露出里面的衬里,绣着朵小小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是他那在凤阳老家的媳妇绣的,说“桃花能避水祸”。他摸着少年冻得发紫的脸,声音发颤:“袋子里是啥?这么金贵?”
少年摇摇头,冻得发僵的手指好不容易解开羊皮袋的绳结,露出里面的糜子种。种子颗颗圆润,袋口系着的桃花结已被水泡得发胀,却仍紧紧缠着。“是……是谢大人托商队带来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执拗,“阿爸说,这是边地汉蒙百姓合种的糜子,能在泥里扎根,水退了种下去,明年就能长出粮食。”他从怀里掏出粒青稞,塞进周衡手心,“就像这个,落地就能活。”
周衡捏着那粒青稞,指尖突然发烫。青稞粒很小,却沉甸甸的,混着他掌心那半块桃花酥的碎屑——那是三年前从灾民手里抢下的,硬得像石头,他却揣了三年。此刻两物在掌心相触,竟生出种踏实的暖,像有颗种子正顺着血管往心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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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风突然变急,天边滚过阵闷雷。张柬之刚喊出“当心”,就见一道丈高的浪头猛地掀起来,像堵浑浊的墙,朝着人墙砸过来。“砰——”浪头撞在人墙上,最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