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雷霆般的诘问,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冲垮了沈葆桢心中那堵用孝道礼法筑起的高墙。
他身体摇晃,几乎瘫软在地,眼中那片空洞的绝望被巨大的痛苦和激烈的挣扎所取代,泪水瞬间盈满了深陷的眼眶。
左宗棠不再看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一层层揭开锦缎,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捧着一件稀世圣物。
最终,露出一封纸质已然发黄变脆的信笺。那信笺折叠处磨损严重,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幼丹兄,”左宗棠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
“此乃当年湘江夜话,林公病榻之上,亲笔交付于宗棠之手!嘱我他日若遇西北危局,需寻可靠之人,共谋船政大业!言道:‘船政成,则海疆固;海疆固,则漕运通、财赋足;漕通赋足,则万里远征,方有根基!西北可图!’”
他将那封承载着岁月重量的信笺,双手捧起,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脏,递到沈葆桢的面前。
那枯黄的纸张,在灵堂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沉重。
沈葆桢的视线瞬间凝固在那封信上。那熟悉的、苍劲中带着病后虚弱笔迹的封皮——“季高吾弟亲启”——如同五雷轰顶!那是岳父的手迹!他绝不会认错!巨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然停止。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那双枯瘦如柴、布满青筋的手,指尖剧烈地哆嗦着,几次都未能触碰到那薄薄的信纸。
终于,他冰凉的指尖碰到了那同样冰凉的纸页。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一颤,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信纸展开,发出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窸窣声。林则徐那力透纸背、却又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的字迹,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
信中详述对西北边患的深忧,对海防废弛的痛心,更谆谆嘱托:
“……船政一事,关乎国运,尤重东南。非深谋远虑、公忠体国、通晓洋务之重臣不可托付……季高异日若西行,当以此事托付可靠之人,务必使其知:船政成,则海权在握,漕运无虞,财赋有继,万里远征之师方有根本!西北之局,实系于东南一厂!此中深意,万望季高深察,并转告继任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葆桢的心尖上!岳父那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形象,透过这泛黄的信纸,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可靠之人”的期许,那“西北之局,实系于东南一厂”的论断,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他心中被孝服层层包裹的坚冰!
“岳父……大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沈葆桢的喉咙。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熟悉的字迹,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麻布孝服上,裂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他捧着信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岳父!夫人!葆桢……不肖!不肖啊……” 悲怆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灵堂里久久回荡。
那哭声里,有对逝者的无尽哀思,更有被家国大义唤醒后、对自己此前狭隘坚守的深深痛悔与自责。
侍立的老仆早已是老泪纵横,默默背过身去擦拭。小女孩被这悲声吓得大哭起来,紧紧抱住老仆。
左宗棠依旧跪着,看着眼前这肝肠寸断的一幕,紧锁的眉头下,眼中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等待着那崩溃的情感狂潮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葆桢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痉挛。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泪眼模糊地望向依旧跪在自己面前的左宗棠。
那张枯槁的脸上,悲恸依旧,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之前弥漫的绝望和空洞,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火焰所取代,那是被唤醒的责任,是被赋予的使命,是破茧而出的决绝!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
然后,他对着左宗棠,也对着林夫人的灵位,以额触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铿锵:
“季帅!请起!葆桢……遵林公遗命!愿……领船政!”
数日后,福州船政衙门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