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那图纸上战舰的雄姿,也仿佛看到了未来海上狼烟四起的惨烈。
然而,目光触及身上粗糙的麻布,手指抚过袖口为岳母缝制的粗麻孝带,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礼法枷锁,瞬间又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星火狠狠压灭。
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最终,所有激烈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坠落的枯叶。
“季帅……所言……字字千钧,如雷贯耳。葆桢……岂能不知?然……身披重孝,心如死灰。守制之期未满,此心……实难旁骛。非不愿,实……不能也。请季帅……另择贤能,勿以葆桢为念。”
他再次垂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入灰鼠皮袄厚实的毛领之中,只露出一个微微颤抖的、覆盖着花白头发的头顶。
那姿态,是彻底的封闭与拒绝。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炭盆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
左宗棠定定地看着那颗低垂的、被巨大痛苦和礼法禁锢的头颅,胸中翻腾的激流仿佛被这冰天雪地瞬间冻结。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握紧,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几分。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站起身,沉重的脚步声踏过冰冷的地砖,带着一身寒气与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再次融入了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那风雪,似乎要将整个福州城,连同他心中那个炽热的船政梦,一同彻底埋葬。
腊月将尽,年关的爆竹声零星地在福州城各处响起,非但未能驱散冬日的肃杀,反而在铅灰色的天空和湿冷的空气中,更添了几分萧索与寂寥。
左宗棠案头的西北军报堆积如山,字字句句都如同滴血的刀锋,催促着他早日西行。
而福州船政诸事,因主官悬而未决,如同失去了舵手的巨轮,在无形的风浪中摇摆不定,各种请示、争议、难题的文书也雪片般飞来。
焦灼,如同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左宗棠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枯坐灯下,凝视着摇曳的烛火,眼前却交替浮现着西北烽火与马尾船厂那冰冷的钢铁龙骨。
林则徐湘江托付时那灼灼的目光,沈葆桢灵前枯槁绝望的身影,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中撕扯。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取我的斗篷!再去沈府!”
这一次,左宗棠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依旧素幔低垂、烛火幽暗的灵堂。
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灵堂内,沈葆桢依旧跪在蒲团上,身形比前两次更加单薄,如同一截即将燃尽的枯烛。
长明灯的火焰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一个穿着素净棉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沈葆桢的幼女,怯生生地依偎在父亲身侧,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粗麻孝服的衣角。
旁边侍立的老仆,脸上沟壑纵横,满是忧色。
左宗棠高大的身影踏入灵堂,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他没有看沈葆桢,目光越过那微微颤抖的肩背,直直地、无比庄重地投向了供桌中央林夫人的灵位。那乌木牌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零落的爆竹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左宗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块垒、所有的决绝都吸入肺腑。
接着,在沈葆桢惊愕的余光中,在侍立老仆和小女孩骤然睁大的眼睛里,这位威震东南、手握重兵的钦差大臣、闽浙总督,竟猛地一撩袍角,对着林夫人的灵位,也对着跪在灵前的沈葆桢,轰然跪倒!
“咚!”
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沉闷而惊心,在这死寂的灵堂里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
沈葆桢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难以置信地猛地转过头,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震惊与惶恐。
老仆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小女孩吓得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老仆的腿。
左宗棠挺直腰背,头颅却深深垂下,洪钟般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力量,在素幔间回荡:
“林夫人!林公!宗棠今日此跪,非跪沈大人!乃是跪林公湘江托付之未竟大志!跪我华夏西北万里河山!跪我东南海疆千秋安危!”
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狠狠砸在沈葆桢的心上。
他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宗棠那如山岳般的身影跪在自己面前。
左宗棠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沈葆桢剧震的双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质问:
“幼丹兄!你口口声声守孝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