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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花厅内落针可闻。方才还喧嚣的质疑声浪,此刻已彻底平息。
官员们脸上的惊愕与怀疑,渐渐被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取代——那是震惊于其手段之精准狠辣,是恍然于其布局之周密深远,更夹杂着一丝对“商贾之术”竟能如此翻云覆雨的茫然与……隐隐的敬畏。
左宗棠依旧端坐如山,脸上如同戴着一副冷硬的面具,看不出丝毫喜怒。
只有那紧攥着扶手、青筋虬结的手背,泄露出他内心剧烈的震荡。快、准、合!三字如刀,字字劈开他心中对“商贾”的固有壁垒。
这哪里是蝇营狗苟的市侩?分明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帅之才!其洞察之明,决断之速,用计之奇,临事之勇,丝毫不逊于他麾下任何一位浴血沙场的悍将!
胡雪岩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双手高擎过顶:“此乃三份兑换合约副本、所有经手银两之票号流水、英镑存入英商银行之凭证,请制台大人过目!所有账目,分毫可查!”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
左宗棠没有立刻去接。他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胡雪岩脸上反复逡巡,从那沉稳坦荡的眼神,到那因奔波而略显疲惫却依旧神光湛然的眉宇,再到那沾着泥点却挺得笔直的脊梁……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一片为国奔走的赤诚,和一种洞悉时势、力挽狂澜的自信,如同灼热的岩浆,在那看似油滑的商人外表下奔涌。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如同天地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擂鼓助威。
蓦地,左宗棠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扶手的手。
那双手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着,指节处一片惨白。他抬起右手,伸向胡雪岩高举的那叠文书。
指尖在触碰到纸张边缘时,竟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接过那叠犹带着胡雪岩体温的文书,没有立即翻看,只是将其沉沉地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审视的利剑,而变得无比复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窗外骤雨倾盆的晦暗天光,也映着堂下那个一身泥泞、却仿佛能撬动万钧国事的宝蓝色身影。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又带着某种巨大壁垒轰然坍塌的叹息,从左宗棠胸腔深处发出,在死寂的花厅里幽幽回荡,竟压过了窗外震耳的雨声。
“林公……”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梦呓,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昔日湘江夜话,公言‘器不良’、‘技不熟’乃败战之根……学生今日方知……”他微微阖上双目,仿佛疲惫至极,又仿佛在追忆那早已逝去的、江涛拍岸的夜晚。
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射胡雪岩,那眼神中再无半分疑虑与轻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淬炼过后的精铁般的认可与托付。
“胡——雪——岩!”左宗棠一字一顿,唤出了这个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胡光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自今日起,马尾船政一切采办事宜,无论巨细,无论华洋,无论银钱几何,皆由你一体统筹!所办之事,只需事后报备于本督及船政大臣!本督予你专断之权,便宜行事!望你不负此权,不负此托,更不负——此国!”
“草民胡雪岩——”胡雪岩撩起沾着泥水的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盖过了窗外的风雨。
他昂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击,在这肃杀的花厅中激起回响,“谢制台大人信任!雪岩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大人知遇,以报国家深恩!”
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总督衙门的飞檐斗拱,水帘沿着瓦当倾泻而下,在阶前汇成湍急的水流。
花厅内,烛火被门缝灌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左宗棠端坐如岳,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胡雪岩,仿佛穿透这重重雨幕,望向了马尾那片尚是滩涂的荒凉之地。
船政的龙骨,似乎已在惊雷暴雨中,铮然作响。
夜已深沉如墨,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只余下一盏孤灯。
灯花偶尔噼啪爆开,溅起几点细碎的光星,映照着左宗棠伏案的身影。
窗外,雨势渐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如同更漏,敲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