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
案头,摊开着那份白日里胡雪岩呈上的、沉甸甸的兑换文书副本。
墨迹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左宗棠并未细看那些繁复的数字和洋文条款,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一份刚刚起草完毕的奏折草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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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惟船政之兴,事体重大,非专其责成、精选良才,无以收实效而杜虚糜。查有浙江绅商胡光墉……”
笔锋在此处顿住,饱蘸的朱墨在“胡光墉”三字上凝聚成一点沉重的猩红,仿佛凝结着白日里所有的惊涛骇浪与峰回路转。
左宗棠提起笔,悬于纸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窝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
白日里花厅上那一幕幕,清晰如昨:胡雪岩那沾着泥点的宝蓝绸衫,那亮得灼人的眼神,那快、准、合三字如惊雷贯耳,那五万三千七百两白银沉甸甸的分量……还有自己那一声混杂着惊愕、醒悟与沉重托付的叹息。
他目光沉沉,落在“胡光墉”三个字上。光墉,是其名,端方雅正。雪岩,是其号,亦是其行走商海、立于滚滚红尘的凭仗。
此役之后,在他左季高心中,那个精明油滑的“商贾”胡光墉已然模糊、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金融战阵中如臂使指、奇招迭出,硬生生从洋人虎口夺下五万巨资的“胡雪岩”!此名,方配其才!此号,方彰其功!更昭示着他左宗棠识人之明、用人之胆!
手腕微动,饱蘸朱砂的笔尖落下。没有半分犹豫,力透纸背,在“胡光墉”三字上,画下了一道果断而粗重的朱砂横杠!墨色淋漓,如一道斩断过去的血痕。
随即,笔锋稳健,在旁边空白处,另书下三个筋骨铮然的大字:
胡雪岩!
朱砂如血,力透纸背,映着孤灯,灼灼生辉。
左宗棠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太师椅背上,闭上双眼。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年前,长沙湘江,夜泊孤舟。
江风浩荡,吹动林则徐花白的鬓发。老人清癯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凝重,手指重重叩击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浸透了毕生血泪的教训:“……器不良,技不熟,乃自败之道!剿夷而不谋船炮水军,是自取败也!季高,切记!切记!”
那“自败之道”、“自取败也”八个字,当年如同惊雷炸响在青年左宗棠耳畔,如今,在这寂静的签押房里,又一次轰然回荡,带着穿越时空的沉痛与警醒。
左宗棠猛地睁开眼,望向窗外。夜色依旧浓稠,但东方天际,似乎已隐隐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的曦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案上那份写着“胡雪岩”名字的奏折草稿,动作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器不良……技不熟……”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林公烛炬,映照古今。
若今日,仍以出身论英雄,以成见蔽贤才……”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夜幕,直抵波诡云谲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自败之道!”
最后四个字,轻若叹息,却重逾泰山,沉沉地砸落在签押房寂静的空气里,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窗外,檐角最后一滴雨水落下,嗒的一声轻响,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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