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枯坐在书案后,案头堆着几封兄长曾国藩从安庆辗转送来的亲笔信。
信中的字迹依旧沉稳,却字字沉重,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季高(左宗棠字)此举,虽苛酷不念旧谊,然其据实陈奏,亦在情理之中。幼逆脱逃,确为兄疏失,授人以柄……圣意已明,裁撤在所难免。当此之际,宜忍痛断腕,速裁骄兵,妥善安置,勿令生变,方为上策。万不可意气用事,再生枝节,致有负朝廷保全之意……至于左部招揽湘勇南下,此亦朝廷制衡之策,无可奈何。吾弟当以大局为重,忍一时之忿……”
“忍痛断腕……无可奈何……以大局为重……”曾国荃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信纸上兄长那熟悉的字迹,指尖冰凉。
兄长的劝诫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最后一点不甘的反抗意志也牢牢锁死。
大局?朝廷的大局,就是将他们曾家兄弟,连同他们一手拉扯起来的湘军,当作可以随意揉捏、用完即弃的棋子!
而左宗棠,则成了朝廷手中那把最锋利的、用来切割他们的快刀!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那蚀骨的恨意与屈辱强行压下。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笔锋悬在空白的公文笺上,微微颤抖,久久落不下去。
最终,那饱蘸墨汁的笔尖,还是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落下,写下了那行注定要被湘军子弟唾骂的字:
“……着令各营,即日起,除酌留老弱看守营盘、转运辎重外,凡属本部湘勇,无论官弁兵丁,一律……就地……遣散!……每人……酌发……恩饷……纹银五两……口粮半月……限十日内……离营归籍……不得……迁延逗留……滋扰地方……违者……军法从事!”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他自己的心头肉。写罢,他颓然掷笔,墨点溅污了纸笺,如同他此刻污浊不堪的心境。
命令下达,如同巨石投入本已涟漪阵阵的水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绝望的哭嚎、愤怒的咒骂、失控的骚动,在昔日战功赫赫的湘军大营里此起彼伏。
“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就打发了?!老子从广西打到江宁,砍了多少长毛的脑袋?身上挨了多少刀枪?!就值这五两卖命钱?!”
“九帅!九帅!你不能这样啊!兄弟们跟着你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狗日的朝廷!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老子不服!”
“走!去闽浙!左制台在招兵!从苏杭过去快得很!去那边,总好过回家饿死!”
骚动如同野火,迅速蔓延。
曾国荃行辕附近,很快便聚集了黑压压一片被裁撤的湘勇。
他们衣衫褴褛,大多带着伤,眼中燃烧着被抛弃的怒火和绝望的疯狂。
有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有人指着行辕大门,跳脚怒骂;更有失去理智的,开始推搡守门的卫兵,试图冲击辕门。
“滚开!我们要见大帅!”
“给条活路!不然老子们就……”
“反了!反了算了!”
守门的亲兵脸色煞白,死死顶住辕门,刀枪已然出鞘,寒光闪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辕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曾国荃在数十名精锐亲兵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蟒袍,身形却仿佛佝偻了几分,眼窝深陷,数日间竟似苍老了十岁。
他没有看那些群情激愤的士卒,目光空洞地投向辕门外混乱的人群,投向更远处江宁城残破的轮廓。
他缓缓抬起手。身后的亲兵统领立刻会意,举起一面猩红的令旗,猛地挥下!
“哗啦啦——!”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摩擦声响起。行辕两侧的高墙上、
辕门后的阴影里,瞬间探出了数十具闪烁着寒光的强弩!
冰冷的弩箭,如同毒蛇的信子,齐刷刷地对准了辕门外躁动的人群。
弓弦紧绷的“吱嘎”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喧闹声戛然而止。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狂怒的人群瞬间被这森然的杀气冻结了。
那些跳脚怒骂的、试图冲击的,全都僵在了原地,惊恐地看着墙头那一片闪着死亡幽光的弩箭。
曾国荃的目光,这才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
“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饷银,就这么多。活路,各自去寻。”
“十日内,离营。”
“逾时……犹在此地聚众喧哗、图谋不轨者……”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