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他一片死寂的脑海中反复轰鸣。
大堂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跪了满地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听见曾国荃那沉重而断续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抽动。
碎裂的瓷片、泼洒的茶汤、污损的奏疏、躺在地上的腰刀……狼藉的地面无声地映照着主人此刻崩塌的心境。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名亲兵统领几乎是拖着脚步进来,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他手中捧着一个盖着明黄缎袱的紫檀木匣,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大帅……”统领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圣……圣旨到了……传旨钦差……已在前厅等候……”
“圣旨”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曾国荃已然麻木的神经上。
他失焦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下,随即又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般,更深地陷进冰冷的太师椅里。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一片。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两声无意义的嘶响。
一旁的刘连捷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哑声道:“大帅!快……快更衣!接旨……要紧啊!”
在刘连捷和几个心腹手忙脚乱的搀扶下,曾国荃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套上了那身象征着功勋的九蟒五爪蟒袍。
金线绣制的蟒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狰狞,却再也无法带给他丝毫的威仪与底气,反倒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传旨太监尖利而平板的声音,在前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曾国荃的耳膜:
“……咨尔曾国荃,攻拔江宁,剿除巨憝,功在社稷,朝廷原深嘉慰……然伪幼逆洪福瑱,实乃元凶遗孽,竟于城破之际乘隙脱逃,流窜湖广,遗祸地方!尔身为主帅,疏于防范,责无旁贷!更闻有虚报战果、混淆视听之嫌……左宗棠所奏各节,着尔据实明白回奏,不得再有丝毫隐饰!……姑念前功,暂免严议。然江宁善后,着毋庸尔再行插手!所部湘勇,着即妥为裁撤、安置,勿滋事端!钦此!”
“伪幼逆脱逃……疏于防范……虚报战果……左宗棠所奏……毋庸再行插手……着即裁撤……”
圣旨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曾国荃的脸上、心上。
他僵硬地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指甲深深抠进砖缝里。
裁撤!朝廷明旨裁撤他的湘军!将他彻底排除在江宁善后之外!
这无异于当众剥掉了他刚刚披上、尚未来得及焐热的功臣外衣,将他打回原形,甚至比从前更加不堪!
左宗棠!又是左宗棠!他那道奏疏,竟真的化作了一道勒紧他脖颈的绞索!
“臣……曾国荃……领旨……谢恩……”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合上圣旨,眼神扫过曾国荃灰败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转身离去,留下满堂死寂。
圣旨的墨迹未干,江宁城内外的气氛已然剧变。
那股因破城和劫掠圣库而鼓噪起的、盲目的狂热,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惶恐和猜忌。
无形的裂痕,以惊人的速度在湘军这座庞大的山头内部蔓延、加深。
“听说了吗?九帅……被申饬了!圣旨都下来了!”
“何止申饬!圣库的事……怕是捂不住了!左制台那边捅上去的!”
“左制台?他坐镇苏杭,怎知江宁的事?莫非……”
“嘘!小声点!你没见这几天,营里那些操着湘阴口音、跟过左大帅的老兄弟,眼神都不对劲了?听说左帅在苏杭的密探早就……”
“九帅要裁军了!咱们……咱们这些跟着九帅死战江宁的,到头来算什么?”
“听说左制台那边……在闽浙广东,正缺人手剿长毛余孽呢……从苏杭过去也近……”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在营房间、在城垣下、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传播。昔日同袍之间,眼神碰撞时,少了几分同生共死的热切,多了几分疏离与审视。
一些资历较老、籍贯湘阴或与左宗棠旧部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军官,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曾国荃嫡系人马聚集的区域。
数日后,一封盖着闽浙总督关防大印的公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公文措辞堂皇,以“奉旨清剿闽粤残匪,廓清海疆”为名,明令征召“湘中敢战精锐之士,随军南下,为国效力”,并承诺“功成之日,定当从优议叙,绝不埋没忠勇”。
这无异于公开竖起了一面招兵买马的大旗,其矛头所指,不言自明。
公文正是从苏杭前线大营发出。
收到这封公文的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