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岳昭缓缓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良久,才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骂得痛快,便料到有这一日。李翰章不足惧,可他的背后,是李鸿章,是太后,是朝廷决意求和的‘大局’。”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这颗脑袋,这颗顶戴,迟早要用来平息洋人的怒火,堵住朝堂悠悠众口。”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摊开的、字迹清俊的文书上——那是岑毓英呈报的“铁壁”防务最新进展,条理分明,部署严密。
“彦卿……是真正能做事的干才。”刘岳昭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与痛惜。
“云南边陲,山高皇帝远,民情复杂,强敌环伺。离了他岑毓英,谁还能镇得住这偌大的局面?谁还能把这‘铁壁’之策真正落到实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温情瞬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声音斩钉截铁:“我刘岳昭,可以走!但这云南的天,不能塌!岑毓英,必须留下!”
“大帅!您……”幕僚失声惊呼。
刘岳昭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房里熟悉的气息都吸入肺腑。
他走到衣架旁,取下一套半旧的青布棉袍换上,褪去了象征一品封疆大吏尊荣的锦绣蟒袍。
然后,他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特制的奏事白折子,提起那支狼毫笔。
这一次,他落笔极其缓慢、凝重,仿佛每一笔都重逾千钧。
不再是慷慨激昂的辩驳,而是字字泣血的承担:
“罪臣刘岳昭,泣血顿首百拜:滇省马嘉理一案,事起仓促,酿成巨衅,皆因臣统驭无方,控驭失宜,未能预察奸萌,约束边民所致。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前因钦差李大臣莅临,臣忧愤交加,言辞激烈,举措失当,冲撞钦差,犯下大不敬之罪,尤增惶悚……”
他写到此处,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痕。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锐利如刀,笔锋陡然变得刚劲:
“……然,臣虽万死,犹有肺腑之言,不得不沥陈于君父之前:滇省巡抚岑毓英,忠勤体国,勇于任事,深谙边情,素得民心。自其抚滇以来,整饬吏治,绥靖地方,尤于边防要务,殚精竭虑,部署周详。此次边衅,实因洋人无端深入,边民激于义愤而起,岑毓英处置或有操切,然其一片公忠体国、扞卫疆土之心,天日可鉴!滇省地处极边,强邻窥伺,百蛮杂处,非久历风涛、威惠并着之重臣,不足以镇慑抚绥。臣伏乞天恩浩荡,念及滇省安危大局,万勿因臣一人之过,牵连能臣。岑毓英人才难得,滇省可无岳昭,万不可无毓英!臣愿领受一切罪责,恳请陛下明鉴,允臣引咎辞官,以息纷争。臣刘岳昭,泣血再拜……”
最后一个字落下,刘岳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笔脱手落在纸上,溅起几点墨星。
他拿起这份奏折,又拿起那份誊抄的李翰章弹劾密报,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疏并排放在一起。
烛光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即刻,以最快速度,直送军机处。”他对呆立一旁的幕僚下令,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总督关防大印,眼神复杂至极,“替我备一份辞呈。这官……做到头了。”
数月后,京城,养心殿东暖阁。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刘岳昭,李翰章的折子,还有你的请罪折子,连同那份‘万不可无毓英’的保举,哀家和皇上,都看过了。”
刘岳昭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身布衣,未戴顶戴,花白的头发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罪臣刘岳昭,叩谢天恩。臣自知罪重,无颜立于朝堂,唯愿陛下、太后明鉴,云南巡抚岑毓英,实乃国之干城,望朝廷善加保全。臣甘愿领罪,挂冠而去。”
“领罪?挂冠?”慈禧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刘岳昭,你倒是有担当,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力保岑毓英。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一撂挑子,朝廷的脸面何在?英吉利人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李翰章办不成的事,难道要哀家亲自去跟洋人赔笑脸吗?” 话语虽轻,却字字如针。
刘岳昭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
他猛地抬起头,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抖动,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火焰:“太后!臣并非惜此残躯,惧此官位!臣所惧者,乃朝廷因畏洋人之强横,而自折股肱,寒了天下忠勇将士之心!臣所惧者,乃今日割一城,明日赔十款,他日国将不国!臣老迈昏聩,无力回天,唯此心昭昭,可鉴日月!这官袍顶戴,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