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条,刘岳昭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至于岑抚台,”李翰章的目光转向岑毓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边务繁剧,或有失察之处,朝廷亦非不近人情。只要二位能遵旨而行,速速了结此案,安抚英人,则岑抚台之事,尚有转圜余地,刘制台亦能功过相抵。”
话音落下,正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响,更添压抑。
窗外,雨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笑声,突兀地从刘岳昭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连日焦灼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死死盯住李翰章那张“忧国忧民”的脸。
“息事宁人?结与欢心?严惩凶徒?议处官员?赔款道歉?”刘岳昭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像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李钦差,敢问这‘凶徒’是谁?是我那些世代守在山林里,眼见洋人闯进家园、测绘山川、耀武扬威,愤而拔刀的景颇、傈僳汉子吗?他们保的是自己的祖坟,护的是大清的疆土!何凶之有?议处官员?议处谁?议处我刘岳昭用人不明?还是议处他岑毓英守土不力?腾越厅文武,哪一个不是恪尽职守,哪一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守边?赔偿?道歉?”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李翰章。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刘岳昭手臂猛地一扫,将身侧茶几上那盏滚烫的盖碗茶狠狠扫落在地!精致的官窑瓷盏瞬间粉身碎骨,滚热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李翰章华贵的仙鹤补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啊!”李翰章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煞白,指着刘岳昭,手指都在哆嗦,“刘…刘岳昭!你…你敢对钦差无礼?!”
堂外的戈什哈闻声冲了进来,手按刀柄,紧张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
刘岳昭对涌进来的兵丁视若无睹,他胸膛剧烈起伏,须发戟张,指着李翰章的鼻子,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像炸雷般滚过死寂的正堂:
“无礼?李翰章!你带着这卖国的条款,踏进我云南总督府的大门,便是对我三迤千万军民最大的无礼!要我严惩保家卫国的忠勇?要我向觊觎我疆土的豺狼赔款道歉?休想!云南的寸土,是我大清的寸土!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岂容尔等拿去结什么狗屁的‘欢心’?!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英吉利要战,我刘岳昭奉陪到底!想敲诈勒索?门都没有!滚回去告诉你那好弟弟李鸿章,告诉朝廷里那些软骨头的衮衮诸公!云南的天,有我刘岳昭顶着!要塌,先砸死我!”
咆哮声在梁柱间嗡嗡回荡。
李翰章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得面无人色,官帽都歪了,指着刘岳昭“你…你…你…”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急促而狼狈的喘息。
岑毓英也早已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燃烧着与刘岳昭同样的火焰,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隐隐挡在刘岳昭身侧,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正堂之内,空气凝固如铁,只剩下刘岳昭粗重的喘息和李翰章狼狈的抽气声。
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茶叶茶水,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注定无法调和的碰撞。
钦差大臣的煌煌威仪,在云南总督以命相搏的怒吼前,被撕扯得粉碎。
钦差行辕内,李翰章惊魂未定地灌下大半盏压惊的参茶,脸上犹带着被刘岳昭咆哮羞辱后的青白和怒意。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墨迹淋漓、措辞极其严厉的奏折草稿。他咬着牙,笔锋狠厉:
“……云贵总督刘岳昭,桀骜不驯,藐视钦差,咆哮公堂,公然抗旨!更纵容下属,煽动边民,仇视友邦,致使腾越凶案善后无期,英人怒火日炽,南洋兵舰蠢动,边疆危殆!此等跋扈之行径,实乃祸国殃民之魁首!臣伏乞圣上,速颁严旨,革去刘岳昭云贵总督之职,锁拿进京问罪!另,巡抚岑毓英,身为直接统兵大员,对边务处置乖谬,难辞其咎,应一并严加议处,以儆效尤,以安友邦之心……”
笔锋如刀,字字诛心。
李翰章写完,重重掷笔,脸上露出一丝狠戾的快意。
他唤来亲信幕僚:“即刻用六百里加急,密送军机处!刘岳昭,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夜便飞进了总督府后衙刘岳昭的书房。
烛光下,刘岳昭看着心腹幕僚誊抄来的奏折密报,脸上并无意外,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死寂和更深沉的疲惫。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烛火都噼啪爆了几个灯花。
“大帅!李翰章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