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空荡、冷清。
营中空地上,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鲍超站在火堆旁,火光映着他铁铸般的侧脸,明灭不定。
他亲手将一面面代表各营、各哨的“霆”字营旗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旗帜,布料在高温下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唯有那个金色的“霆”字在烈焰中闪耀出最后的光芒,然后归于虚无。
浓烟滚滚,带着布料和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味,盘旋上升,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无数不甘的魂魄在无声地嘶嚎、消散。
最后一日,黎明将至。营盘彻底空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
鲍超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帐。
帐内已空空荡荡,只有角落的兵器架上,还挂着他那套擦拭得锃亮的玄铁鱼鳞甲和那顶红缨凤翅盔,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走到盔甲前,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甲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
每一片甲叶都曾替他挡下致命的刀箭,上面细密的划痕和凹陷,都是无数次血战的见证。
他解下腰间那柄不知饮过多少敌血的佩刀,刀鞘上布满了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痕迹。
他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
“老伙计……”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你也……歇了吧。”
刀身缓缓归鞘。他解下那身标志性的玄色战袍,叠好。
然后,他褪下了里面那件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渍和汗渍的旧军衣。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棉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
最后,他将那顶象征着一品武官身份的红顶子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套冰冷的盔甲旁边。
穿戴整齐,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曾号令千军万马、如今却只剩下凄凉空旷的营帐。
没有留恋,没有叹息,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天光微亮,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
军营辕门早已倾颓,无人看守。鲍超的身影孤零零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走向远处那条在晨雾中泛着灰白色微光的无名小河。
河畔衰草连天,在风中瑟瑟抖动。
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背影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峭。布鞋踩在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河滩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河滩的薄雾时,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中,突然响起一片沉重而整齐的金属撞击声!
“锵啷啷——!”
鲍超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眼前的一幕,让他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双目骤然收缩!
在残破的辕门旁,在倒塌的营栅边,在空旷的校场中央……影影绰绰,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身上,竟然都穿着早已被收缴、不知如何又被寻回的霆军旧号衣!
虽然破旧不堪,布满补丁,但那墨黑的底色和模糊的“霆”字轮廓,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依旧刺眼!
这些人,有的是须发皆白的老兵,有的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更多的则是正当壮年的汉子。
他们全都卸去了甲胄,只穿着单薄的号衣,如同赤诚的献祭。
他们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头颅深深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片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黑色森林。
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有那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数百双抬起时望向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挽留,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无法言说的悲怆和诀别。
河风呜咽着吹过空旷的河滩,卷起枯草和沙尘,也吹动着鲍超青布棉袍的下摆。
他站在河岸与军营废墟的交界线上,像一座骤然凝固的礁石。
他望着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人潮,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上缓缓扫过。
老营官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土里;那个曾为他说过话的年轻部将,牙关紧咬,嘴角渗出血丝;
更多的面孔,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鲍超的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刻。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波澜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对着那片沉默跪伏的黑色人潮,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