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然转身,再不回头,大步走向河滩。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无数人的心上。
河水在晨雾中无声流淌,一艘简陋的乌篷小船系在岸边的一根枯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那是他早已备下的归途。
船夫是个沉默的干瘦老汉,戴着斗笠,缩在船尾,不敢看岸上那震撼的一幕。
鲍超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沉。他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船夫用长篙在岸石上一点,小船便轻飘飘地离开了河岸,滑向河心。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轻响。
薄雾在河面上流动,渐渐将岸上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身影、那片死寂的军营废墟,都温柔而又无情地遮蔽起来,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一个正在消散的噩梦。
鲍超坐在船舱里,背对着来时的方向,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青布棉袍裹着他依旧魁梧的身躯,却再也撑不起那份金戈铁马的峥嵘。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落在船舱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袱裹着的长条物件——那是他离营前,一个亲兵悄悄塞给他的。
此刻,他伸出粗糙的手,缓缓解开了包袱。
里面是一把刀。
并非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而是一把更古旧、刀鞘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断刀。
刀身从中而断,断口参差不齐,布满暗红色的锈迹。
鲍超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断口,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这把断刀,是他当年初入湘军,从一名战死的捻军老兵手中夺下的第一件战利品,也是他半生喋血的起点。
刀身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血。
它曾锋利无匹,如今却只剩半截残躯,布满了时光和血火侵蚀的痕迹,像极了此刻的他,和他那支被强行抹去的霆军。
他拿起断刀,手指抚过刀身上一道深深的、几乎斩断刀脊的凹痕。
那是在安庆城外,为了掩护一个被围的哨队,他单人独骑冲入敌阵,硬生生用这把刀格开了劈向部下的一柄巨斧,刀身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指尖划过另一处细密的崩口,那是转战江西时,一场伏击战打到刀刃卷刃,砍在敌人铁盔上留下的印记。
每一道伤痕,都对应着一段血色的记忆,一个倒下的兄弟,一场惨烈的搏杀。
“呵……”一声极轻、极淡,仿佛抽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缝中逸出。
那叹息飘散在湿冷的河风中,转瞬即逝。他将断刀横放在膝上,断口朝外,不再去看。目光投向船舱外迷蒙的水面。
小船顺流而下。
两岸的景色在薄雾中缓缓倒退。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悲鸣。
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
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条载着失败者的小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河道拐弯处,一片乱石嶙峋的浅滩映入眼帘。
浑浊的河水冲刷着滩涂,一些被河水卷来的杂物半埋在泥沙里。
几根断裂腐朽的木矛杆斜插着,矛尖早已锈蚀无踪。
几片碎裂的、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甲叶在浅水中若隐若现。
更刺眼的,是河滩边缘散落的几支锈迹斑斑、箭羽早已腐烂脱落的箭簇,还有半面深陷在淤泥里的破旧旗帜,残存的颜色依稀可辨——捻军的黄!
这里,赫然是伊隆河之战的另一处边缘战场!那些被河水带来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役的余波和惨烈。
河水似乎在这里也流得格外滞涩沉重,呜咽着拍打船身。
船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更加沉默地撑着篙,只想快些驶过这片浸透着不祥的河滩。
鲍超的目光扫过那些战争的残骸,最终定格在浅水中那半面捻军破旗上。
旗面被水流扯动,微微起伏,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的河滩乱石。
小船终于驶过了那片浸满血痕的浅滩,将战争的遗迹抛在身后。
河面似乎开阔了些,水流也平缓下来。天空依旧阴霾,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半点阳光。
他依旧枯坐着,膝上横着那把冰冷的断刀。
两岸的枯树、荒村、田野,如同褪色的画卷,在他空洞的视野里无声地流淌过去。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船底单调的流水声,提醒着空间的移动。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惨淡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时,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古朴的石桥。
桥头岸边,几株高大的老榆树在暮色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小船缓缓靠向桥边一处简陋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