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从鲍超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恩师的字句,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以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彻底浇灭。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无奈,甚至是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鸿章的构陷、比朝廷的圣旨更锋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来,连恩师都选择了退让,选择了牺牲他鲍超和整个霆军,去换取那所谓的“湘淮大局”!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像是在嘲笑着什么。鲍超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再次响起亲兵悲愤到扭曲的声音:“大帅!淮军刘铭传……派人送来东西!”
鲍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帐门。
一个淮军装束的小校,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不敢看鲍超的脸,将托盘放在帅案一角,声音细若蚊蚋:“鲍……鲍军门,我家刘军门……说……说伊隆河之事,深感……深感歉意……特备薄礼,聊表……聊表寸心……”
说完,如蒙大赦般,飞快地躬身退了出去。
鲍超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绸上。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猛地一把掀开红绸!
托盘上,赫然是两支通体碧绿、价值不菲的翡翠如意!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温润的绿光流转,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嘲讽意味。
“歉意?寸心?”鲍超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怪异的嗬嗬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呜咽,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惨笑。
他猛地抓起一支如意,那坚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高高扬起手臂,全身的肌肉贲张,眼看就要将这虚伪的“歉意”狠狠砸碎在地!
手臂在空中凝滞了。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如意,又缓缓移开,望向帅案后悬挂着的那面巨大的“霆”字军旗。
墨黑的旗面,金色的“霆”字,历经无数血火硝烟,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之气。那是霆军的魂!
高举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支冰冷的翡翠如意被随意地丢回托盘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
鲍超没有再看那如意一眼。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军旗下,仰起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个他亲手写就、承载了无数兄弟热血和荣耀的“霆”字。
然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锋锐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顺着粗粝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壮,在那墨黑旗面、金色“霆”字下方,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巨大、淋漓、触目惊心的血字——
**忠!**
鲜血浸入旗帜的纤维,迅速洇开,那个“忠”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惨烈、刺眼,仿佛一个泣血的控诉,又像是一个悲凉的墓志铭。
营中再无往日的喧嚣。死寂笼罩着每一顶帐篷,沉重得令人窒息。兵部的公文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催促着霆军最后的消亡。
“大帅!真就……真就这么散了?”一个跟随鲍超多年的老营官,须发皆白,此刻跪在帐前,浑浊的老泪纵横,死死抱住鲍超的腿。
声音嘶哑破碎,“弟兄们跟着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啊!朝廷一句话,就……就全完了?这公道何在啊!”
鲍超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俯身,用力将老营官搀起,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环视着帐外那些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而布满悲愤绝望的面孔,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百战余生的兄弟。
“弟兄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悲泣和压抑的喘息,“
鲍超无能,护不住咱们霆军这块牌子了。朝廷的旨意……就是天意!散了……都散了吧!”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头:
“回家去!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奉养爹娘!把在霆军流的血,都忘在伊隆河!今日一别,各自珍重!若有来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后半句“若有来日,再聚大旗”终究没有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都给我挺直了脊梁骨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临别的壮烈。只有这最朴素的叮咛,却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头反复切割。
解散的过程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进行。
淮军派来的接收官员带着兵丁,像一群闯入家园的鬣狗,冷漠地清点着霆军的刀枪、铠甲、粮秣、马匹。
霆军的士兵们默默地交出自己的武器,脱下熟悉的号衣,动作僵硬而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