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木匠,正用墨斗、角尺仔细地校验着每一根主梁的位置,用斧凿小心地修整着榫卯接口。
空气中弥漫着楠木特有的、带着一丝药味的清香。
“啧啧,这木头,这分量,这香气……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好料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抚摸着粗壮的楠木柱身,眼中满是惊叹,“这怕是……前朝宫里的东西吧?”
“噤声!”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立刻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干活!不该问的别问!九爷弄来的料子,还能有差?仔细你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就行!”
曾国荃几乎每日都泡在工地上。他换上了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一根硬木短尺。
脸上早已被阳光晒得黧黑,嘴唇因长期操心而干裂起皮。
他不再像初归乡时那般带着巡抚的官威,眉宇间只剩下一种近乎严苛的专注和疲惫。
他时而蹲在练兵坪的夯土旁,用手捏起一点三合土碎屑,在指尖捻磨,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粘性;
时而跳下藏书楼深深的基坑,用脚用力跺着刚刚凝结的地基,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
更多的时候,他伫立在那几根巨大的楠木梁柱前,手指细细抚过那温润致密的纹理,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榫卯的斜度差了一分!”他指着正厅一根主梁与立柱的接口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拆了,重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梁柱承着整个屋顶的重量,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被他点到的木匠脸色一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连声应诺。
“九爷,藏书楼西角那根柱子下的三合土,小的看……好像有点泛潮?”一个负责地基的小工头忐忑地过来禀报。
曾国荃眉头一拧,二话不说,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他蹲下身,不顾泥土污秽,用手在柱子根部附近用力抠挖了几下,抓起一把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土的颜色和湿度。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底下有暗泉!糯米浆没封住!立刻!把这根柱子周围三合土全部给我凿开!重新熬浆!加三倍的糯米!再给我灌!灌到它冒出来为止!天黑前弄不好,你们这月的工钱就别想了!”
严厉的呵斥声中,工匠们噤若寒蝉,动作却更加麻利起来。
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九爷虽然苛刻,但工钱给得足,从不拖欠。
更重要的是,他懂行!他懂脚下的土地,懂手中的材料,懂房屋的筋骨。
他挑剔的不是人,而是这栋宅子的命!富厚堂的筋骨,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号子声、夯土声和九爷沙哑却斩钉截铁的指令声中,一寸寸变得坚实、雄浑。
当同治四年的第一场冬雪悄然覆盖湘中大地时,富厚堂的主体骨架已然傲然矗立在荷叶镇东头。
飞檐斗拱的轮廓刺破铅灰色的天空,巨大的青砖墙体沉稳厚重,如同盘踞的巨兽。虽尚未上瓦,门窗未安,但那恢弘的气势、严谨的格局,已足以震慑人心。
占地四万余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微型城池,无声地宣告着曾氏一门在湘中不可撼动的根基。
工地上,喧嚣的劳作声暂时被积雪吸收,只余下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梁架。
曾国荃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独自站在尚未铺设地砖的正厅中央。
脚下是冰冷的夯土地面,头顶是裸露的巨大楠木梁架,纵横交错,如同巨兽的骨骼。
寒风从门窗的空洞处灌入,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尘土。
他仰头望着那些浸润了特殊桐油、泛着幽深光泽的楠木大梁,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释然。
主体总算成了。田黄印换来的银子早已耗尽,向朱焕庭借贷的一万五千两也如流水般花去大半。
他缓步走到一根最为粗壮的主梁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坚硬却又温润如玉的木质纹理。指尖触到的,是价值连城的珍材,更是他心头一块无法卸下的巨石。
这楠木的来路,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大哥……他日归来,看到这些,会如何想?是震怒于自己的胆大妄为,还是……理解这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工地的寂静。马蹄声在富厚堂大门外骤然停住。
紧接着,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仓惶的声音穿透寒风传来:
“九爷!九爷!大帅……大帅回来了!船已到镇外码头!”
什么?!曾国荃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猛地转过身,脸上那丝释然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慌乱取代。
大哥回来了?不是说要待时机吗?怎会如此突然?事先竟无半点消息!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裸露的梁柱,堆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