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白衣渡江的消息传到陆口时,鲁肃正握着一卷《孙子兵法》在帐中踱步。竹简边缘已被磨得发亮,指腹抚过“上兵伐谋”四字时,帐外忽起一阵狂风,将案头军图卷得猎猎作响。他伸手按住竹简,目光却凝在地图上那抹朱红——关羽的荆州军,像一柄悬在江东咽喉的利剑。
“大夫,云长若肯来,怕是凶多吉少啊。”亲随陈武抱剑立在帐前,青铜剑鞘磕在旗杆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鲁肃抬头,见年轻校尉的眉峰拧成两股绳,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初见周瑜时,那少年将军也是这般英气勃勃,却又带着对乱世的惶惑。
“子烈可知,当年公瑾在时,总笑我太过仁厚。”鲁肃指尖划过地图上的赤壁,那里的焦土或许还埋着未燃尽的箭杆,“可如今这荆州,如骨鲠在喉。主公既要取益州,又怎能容关羽在侧?”他忽然转身,腰间玉珏撞在桌角,发出清越之音,“明日江上宴,我非去不可。”
陈武还要再劝,帐外忽报“关云长遣人下书”。鲁肃接过黄绢,见那字迹铁画银钩,“某来日必当亲赴”八字力透纸背,末笔拖出的墨痕竟似刀光一般凌厉。他指尖微颤,忽闻帐外军士议论:“关将军单刀赴会?莫不是要学当年蔺相如?”“可蔺相如有赵国大军压阵,如今...唉。”
夜长深寒,鲁肃独坐在江边礁石上。江风卷着细浪扑上石面,湿了他半幅衣袖。远处江心有渔火明灭,忽听得欸乃一声,老艄公的歌声混着桨声飘来:“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歌声苍凉,惊起几只宿雁,扑棱棱掠过他头顶,往对岸的烽火台飞去。
他摸出腰间酒囊,仰头痛饮。辛辣的酒液烧过喉管,眼前却浮现出建安十三年的赤壁——那时他与诸葛亮促膝夜谈,周瑜在中军帐掷杯为号,江面上火攻的艨艟如游龙般扑向曹军水寨。如今诸葛亮在成都运筹帷幄,周瑜已化作庐江一抔土,只剩他鲁肃,要在这风云变幻中,为江东谋一线生机。
“先生可是忧心明日?”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鲁肃回头,见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月光为他的青衫镀上冷银,“云长公义薄云天,却也性子如烈火。先生若以礼相待,或有转机。”
鲁肃摇头,将酒囊重重砸在石上:“子瑜啊,你我都清楚,这荆州本是暂借,如今刘皇叔已得益州,却无归还之意。我非不知云长为人,只是...家国在前,忠义两难。”他望向对岸,那里的营寨火光如星,忽明忽暗,“明日席上,我备下三计。若能和平交割,自是万幸;若不然...”他按住腰间剑柄,剑鞘上的蟠螭纹硌得掌心发疼,“只怕要负了当年长坂坡下,与云长共饮的那碗酒。”
诸葛瑾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轻轻展开:“临行前,舍弟托我转交先生。”鲁肃就着月光看去,见上面是诸葛亮手书的《梁父吟》,末句“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被朱砂圈得通红。他心头一震,忽然想起诸葛亮初到江东时,两人在甘露寺共赏雪景,那谋士指着江心战船笑谈“愿与子敬共挽狂澜”的模样。
江风吹散了最后一点酒香。鲁肃站起身,袍角扫过礁石上的青苔。远处谯楼传来三更鼓声,他摸出怀中的青铜酒爵——那是五年前关羽所赠,爵身刻着“肝胆相照”四字,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喃喃道:“云长啊云长,明日江宴,你我究竟是故人叙旧,还是...刀俎与鱼肉?”
陈武的脚步声从帐后传来,手中捧着的青瓷盘里,放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鲁肃瞥了一眼,忽然伸手按住校尉的肩膀:“去传令,明日席上,只许文官带笏,武将徒手。”陈武愕然抬头,却见鲁肃目光灼灼,似要将江心的夜雾点燃,“若动刀兵,便先斩了我这主宴之人。”
卯时三刻,江面上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
关羽立在船头,手背轻轻擦过腰间的青龙偃月刀。刀镡上的龙纹雕得极细,此刻凝着露水,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周仓捧着大刀站在他身后,铁塔似的身躯将晨光挡去一半,只在关羽面上投下一道斜斜的阴影。
“君侯,前方就是陆口了。”秦随关平指着雾中隐约的楼船,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关羽嗯了一声,忽然伸手摘下头上的青巾,任由江风将长髯吹得飘起。他望向对岸,那里的芦苇荡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无数把刀在鞘中轻颤。
船行至江心,雾忽然散了。对岸的楼船清晰可见,船头站着几个锦衣文士,其中一人头戴纶巾,正是鲁肃。关羽眯起眼,看见鲁肃腰间挂着的玉珏——那是去年鲁肃母亲七十大寿时,他让人从荆州匠人处定制的寿礼,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君侯,他们船舷下有黑影。”周仓忽然压低声音,手按在刀柄上。关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楼船两侧的阴影里,果然有几艘蒙着油布的小船,船头微微翘起,正是藏着弓箭手的模样。他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酒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这是临行前,糜夫人亲手酿的梅子酒,酸甜里带着一丝辛辣,像极了二十年前在涿郡街头喝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