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进水,我把织机搬到炕上,整整织了三个月,才攒钱把墙补了。”她用木勺搅着汤,热气模糊了眼角皱纹,“王婆说你肯定死了,让我改嫁,我就把她送的布头全扔到河里,说‘我男人是天上的将星,早晚要踩着云彩回来’。”
薛仁贵鼻子发酸,伸手握住她搅汤的手。她掌心的茧子比当年更厚了,虎口处还有道新伤,结着暗红的痂——那是搬石头砸的,她说,前几日窑洞漏雨,她自己上山搬了石块来砌墙。
汤煮好了,两人就着咸菜喝得满头汗。柳氏忽然指着他腰间:“这酒壶看着挺贵,能换两斤盐呢。”他笑了,解下酒壶放在炕上:“明日就去换盐,再买二斤肉,咱也吃顿饺子。”
夜里,他们挤在土炕上,听着窑顶的风声。柳氏枕着他的胳膊,像年轻时那样絮絮叨叨:“东村的张叔去年走了,西村的李寡妇改嫁到镇上...对了,你还记得村头的老槐树吗?去年遭了雷劈,现在只剩半截树干,可春天还发新芽呢。”
薛仁贵望着窑顶的茅草,听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均匀的呼吸。他轻轻转头,看月光落在她脸上,照亮那些他错过的岁月刻下的纹路。忽然想起兵书里的一句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刻却觉得,能活着躺在这破窑里,听着妻子的鼾声,比什么都珍贵。
三日后,薛仁贵正在院子里劈柴,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队骑兵扬起尘土,领头的副将滚鞍下马,高声喊道:“薛将军!陛下有旨,着你即刻入京面圣!”
柳氏端着洗衣盆愣在门口,皂角水顺着盆沿往下淌,在泥地上洇出小片湿痕。薛仁贵擦了擦手,接过副将递来的官服,看见上面金线绣的麒麟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穿补丁衣裳磨枪的少年。
“我...先送内子回屋。”他低声说,扶着柳氏往窑里走。她抓着他的袖子,指尖发颤:“是...又要走了吗?”
他替她拂去肩上的柴屑,轻声道:“陛下念我往日战功,要官复原职。你跟我一起去长安,住大房子,有奴婢伺候...”
“不去。”柳氏摇头,白发在风里飘起来,“我在这窑里住惯了,去那金銮殿旁的大房子,夜里怕是要做噩梦。”
薛仁贵急了:“那怎么行?你吃了这么多苦,如今该享享清福了!”
“傻孩子。”她伸手替他整理衣领,“你看这窑洞,虽破却挡风;粗茶淡饭,却吃得踏实。只要你平平安安,在哪不是家?”
他望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那年他要去投军,她也是这样看着他,说“你去闯你的天地,我守好这个家”。喉头一热,再也说不出劝她的话,只能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里面是他用赏金买的一支银簪,刻着缠枝花纹。
“戴上试试。”他轻声说,替她取下旧头巾。柳氏的头发已稀疏花白,他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插进去,银光照着她眼角的皱纹,竟比当年的红盖头还动人。
“好看。”她摸了摸簪子,笑出满脸褶子,“比王婆女儿的金钗还好看。”
圣旨催得紧,薛仁贵只能连夜启程。临走前,他跪在窑洞前,给柳氏磕了三个响头:“等我在长安置了宅子,就来接你。这回不走了,天天陪你看汾河的水,听老槐树的风声。”
柳氏站在窑门口,看着他翻身上马,白袍在月光下像片云。她挥了挥手,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布包塞给他:“路上吃的饼子,加了蜂蜜,甜。”
马蹄声渐远,柳氏摸了摸头上的银簪,转身走进窑洞。织机上的粗布还在等着她织完,灶膛里的余火还没灭,炕头的羊皮水囊换成了银酒壶,却一样装着她酿的小米酒。
三个月后,长安传来消息,薛仁贵官拜右威卫大将军,封平阳郡公。这回,王婆提着腊肉来敲窑洞的门时,柳氏正坐在老槐树下,用薛仁贵寄来的蜀锦边角料,给织机缝新罩子。
“他说等忙完这阵,就回来陪我种地。”柳氏摸着锦缎上的花纹,对目瞪口呆的王婆说,“你看这颜色,像不像咱汾河的晚霞?”
远处,汾河水潺潺流过,老槐树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某个清晨,当柳氏在织机前揉着腰站起来时,忽然听见村口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夹杂着铜铃铛的脆响——那是她的白袍将军,带着九个铜铃铛,回家了。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