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老葡萄藤虬结的枝蔓爬满了半边凉棚,筛下细碎摇晃的光点。
墙角几株晚菊开得正好,幽幽的冷香混着厨房飘来的炖肉香、米粥的甜香,
还有天井青石板上被太阳晒出的淡淡土腥气,氤氲出一种踏实的、属于家的暖意。
古之月蹲在井台边,正吭哧吭哧搓洗着一大盆客人用过的粗瓷碗碟。
井水冰凉刺骨,冻得他指节发红。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
只是肩膀宽阔了些,腰背厚实了许多,眉宇间少年时的倔强犹在,却沉淀出一种沉稳的底色。
凌觅诗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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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纳着一只小小的虎头鞋底,细密的针脚在红布上穿梭。
阳光跳跃在她乌黑的发髻和圆润的脸颊上,她嘴角噙着笑,
偶尔抬眼看看忙碌的丈夫,眼神温柔得像化开的蜜糖。
柜台后面,头发花白的汪老掌柜戴着老花镜,
枯瘦的手指在乌木算盘珠子上飞快地拨弄着,噼啪作响。
他眉头渐渐锁紧,算珠碰撞的声音也慢了下来。
终于,他停下动作,抬起头,隔着柜台望向天井,声音带着老南京特有的那种温吞和忧虑:
“之月啊,前头粮店的张老板,又差伙计来催账了…米缸…怕是又快见底喽?”
算盘珠的余音仿佛还在天井里回荡。
古之月搓碗的动作顿住了,冰凉的水珠顺着他肌肉贲张的小臂往下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天井里的暖意似乎被这声“嗯”戳开了一个口子,漏进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呆子!”
凌觅诗嗔怪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带着金陵女子特有的那种泼辣劲儿,却又浸满了蜜意,
“二伯问你米缸空了,你就光‘嗯’?
还不赶紧去粮店!
张老板那儿赊账可不好说话,晚了连陈米都抢不上!”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扶着腰站起身,肚子圆滚滚的像揣了个小西瓜。
她走到古之月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和一小卷用红纸仔细包好的铜板,
“喏,钱拿着!快去快回!
顺道…去前面铺子称半斤桂花糖回来!
嘴馋了。”
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古之月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妻子那张圆润的脸庞上。
她的眼睛犹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亮晶晶的,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那一瞬间,他心中因为生计而产生的烦闷,仿佛被一股清泉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默默地伸出手,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钱袋和布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妻子那温热的手掌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那张原本粗糙的脸上,竟然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憨厚的笑意。
古之月操着一口苏北话,声音低沉而温顺地说道:
“晓得了。就去。”
说完,他站起身来,他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挡住了天井一角的光线。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凌觅诗的胳膊,却被她笑着轻轻拍开。
凌觅诗嗔怪道:
“去你的!
我还没那么娇贵呢!
快去扛你的米吧!”
古之月也不气恼,只是嘿嘿笑了两声,
然后把粗布口袋往肩上一搭,迈着大步流星的步伐穿过天井。
他用力推开那扇通往前堂的厚重棉布帘子,一股微凉的穿堂风随之灌了进来。
随着古之月的离去,天井里又恢复了平静。
汪老依旧低着头,继续拨弄着他那似乎永远也算不清的算盘。
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嘴角也微微上扬,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凌觅诗坐回竹椅,重新拿起那只小小的虎头鞋底,针线穿梭得更快了些。
阳光透过葡萄叶,在她隆起的腹部投下温暖的光斑。
厨房里,汪大娘剁着咸肉的“笃笃”声,带着安稳的节奏传来。
空气里,炖肉的浓香、井水的清凉气、菊花的冷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糖的甜香,重新交织在一起。
这小小的天井,像汪洋里一只颠簸却温暖的小船,
在乱世的惊涛骇浪边缘,维系着一方摇摇欲坠的安稳。
日子就在这柴米油盐的琐碎和提心吊胆的期盼里,像秦淮河水一样缓缓流淌。
直到那年冬天,腊月里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