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改制后,三省权力显着提升。先前王珪任门下侍郎时势弱,盖因门下省封驳、审议之权,实操于天子之手。故王珪难以置喙,反是掌有请旨之权的蔡确权重一时。
当今天子尚未亲政,大小政事多由章越决断,故门下省权重得以彰显。
而枢密院如今权柄,泰半已为尚书省兵部分去,然其依旧位高权重。盖因枢密院可预闻并参议朝廷军国大事。但凭此权,得以跻身最高议政之列,便无人敢轻慢。堂议中一言一行,皆有堂吏记录在案,面呈天子。所议为何,立场如何,票决何方,皆历历可查。此制正是防范权臣遮蔽圣听、独断专行之设。
当初令枢密院参与都堂会议,乃高太后之决断,足见其于权力制衡一事,确有敏锐之处。
堂吏呈上议簿,章越等人一一画押后,会议方始。给事中黄裳坐于旁案,专司记录众宰执言论。另有一名书吏同步抄录,以为对照。
章越清了清嗓子道:“此番章直征讨交趾,章惇经略湖广,王厚驰援河西,皆需调兵。”
“朝廷需从中枢调遣禁军,轮番更戍。”
章越心道,朝廷当务之急在于裁撤冗兵,然裁撤须有由头,否则易犯众怒。故征调禁军赴交趾、湖广、熙河路征战,胜则犒赏,败则……自有处置。然面上自不可明言此意。
“此外,朝廷欲推行方田均税法,当先彻查宗室、官员隐田之事,以为表率,下方州郡方可依法施行。此事今日亦需议决。”
文彦博、冯京皆在侧席聆听。众人皆宦海沉浮数十载,章越意欲何为,心知肚明。此乃借对外用兵之名,行对内整顿之实。
文彦博与身旁冯京对视一眼,心下皆想起朝议前冯京对他与吕公着所言:“今之大宋,颇类东晋。倡言北伐者,多为权臣固位树威之策。”
“遍观东晋,朝野上下真以克复中原为念者,能有几人?”
“无非假此名目揽权罢了。而今章度之借交趾、湖广、河西用兵之事,其初衷恐亦非在疆土。”
“虽战事规模皆不甚大,然足令其总揽事权、累积战功威望,使权位愈固,无人可撼。”
言及此处,文彦博忆及冯京当时痛心疾首之状:“吾等断不可令章度之效卫、霍故事!”
文彦博自亦反对。他文家不仅在熙河路,于河北、洛阳亦广置田产,其中多属隐田。地方官府素不敢问,遑论稽查。章越若行清丈,首当其冲者,非他文彦博莫属。
文彦博清了清喉咙道:“眼下朝廷人口已破兆亿,四海升平,称之盛世亦不为过。何必再伐河西、征广源、讨梅山,徒生事端?”
“多此一举乎?”
一旁苏颂接口道:“司空今日于朝堂已明言。”
“人口破亿,固为盛世之象,亦乃危机之始。”
“若不锐意开拓,一旦固步自封,则悔之晚矣!”
黄履应声道:“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朝廷岁糜巨帑以养禁军,然兵多而不能战,如此虚耗,所益何在?”
“唐行府兵,兵农合一,朝廷岁费尚可支撑。今行募兵,供给衣食住行,耗费远甚,然战力反不如昔,此何故耶?”
李清臣道:“这又回到当年范文正公冗兵,冗官,冗费之说。”
“若庆历年间真能革除积弊,何来熙宁变法之事?”
文彦博道:“诚然,事须究其源流,问其延革。先帝尝言:‘天下致乱者,多是无赖不逞之徒。艺祖(太祖)平定天下,乃悉招四方无赖不逞之人以为兵。’”“此辈以制度约束之,则不敢为非作歹,反藉此安身立命,化为良民。故能天下晏然,鲜有叛民,此诚自古所罕有。”
文彦博此言,众宰执皆表赞同。
章越心道,范仲淹的冗兵问题怎么产生?
还不是太祖用朝廷的兵制来收容那些‘无赖不逞’之人,以避免他们作乱吗?
冗官不也是如此吗?朝廷用官位来笼络知识分子阶层。
冯京道:“韩非子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冗兵、冗官之弊固有,然此实乃朝廷坐享太平之代价。”
“当以范文正公前车之覆为鉴。”
范仲淹看到财政压力太大,就是撤除冗兵,冗官导致什么结果。
而今章越要裁撤禁军,查权贵隐田,不是又回到范仲淹的老路上去了吗?
章越心道,没错,太祖这条路是可行的,宋朝统治体系一直非常稳固,但任何事有好就有坏,这样的结果就是财政负担太大。
百姓们过得就苦了。
所以宋朝财政收入固然远胜于唐朝,可是都来去养兵养官了。
后来的王安石到蔡京都在变着法子想着怎么维持这个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