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保持着军旅之人警觉的赵俭,等到众人就民政讨论稍歇,才沉声开口,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诸位所言,皆为民政要务。然,俭提醒一句,大规模迁移伊始,人口流动频繁,城防空虚,正是最易为贼人所乘之时。黄巾残部虽退,未必不会伺机反扑,或派遣细作混入流民之中,里应外合。恳请府君谕令张鼎将军,即便在虎贲营亟需休整之际,亦需派出精干游骑,加强邺城周边,尤其是迁移路线和安置点附近的巡哨警戒,防患于未然!”
堂内烛火通明,人影在绘有神秘瑰丽山海经图的墙壁上晃动、交错。争论声、建议声、反驳声此起彼伏,虽然偶有面红耳赤、各执一词,但目标却惊人地一致——都是为了这片土地和依附于其上的生灵。那些昔日只在太学辟雍中高谈阔论的经义道理,那些在家族书斋中皓首穷经的治国方略,在此刻,在这血与火的逼迫下,迅速转化为具体而微的安民策、登记法、赈济方。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成长,却也是最有效的淬炼。孙原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地聆听,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观察着风向与水势,只在争论可能偏离方向或者陷入僵局时,才偶尔插言,或肯定某一方的思路,或引导众人思考更深层的问题,或将不同的意见进行整合。他看到这些年轻士子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承担责任、学以致用的兴奋与激动,也是面对前所未有之艰巨挑战的凝重与坚定。他知道,仅靠这些年轻人的锐气与书本知识还远远不够,前方必有无数艰难险阻,但他们身上所迸发出的活力与担当,正是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最需要的希望之光。
当迁移安置的大致框架、人员分工和注意事项渐渐清晰,如同一个粗糙但已具雏形的蓝图呈现在面前时,孙原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更为关键、也更为棘手的问题——如何向远在洛阳的朝廷求援。他的目光越过仍在低声讨论细节的众人,落在了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提笔在随身简牍上记录下要点和灵感的射坚身上。
“文固,”孙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殊的穿透力,将射坚从沉思中唤醒。顿时,堂内大部分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气质清峻的掾属身上。“这份呈送天子的陈情奏疏,”孙原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仔细权衡,“关系魏郡存亡,非汝执笔不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射坚消化这句话分量的时间,“汝素来娴熟朝廷典章制度,知晓奏对格式,文笔更是洗练通达,足以担当此任。”
他具体指示道:“奏疏之中,须将魏郡此番战事之起因经过、敌我态势之演变、虎贲营将士之英勇与损折、郡府库藏粮款之收支消耗、尤其是万不得已之下必须开仓赈济的紧迫情状,条分缕析,务必清晰、准确、哀而不伤地陈明于圣上驾前。”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更要直言不讳地指出魏郡乃至整个冀北地区眼下面临的绝境——春耕已彻底延误,今岁秋收注定无望,来年赋税根本无从谈起。若朝廷不能速拨钱粮以作支援,待到秋后寒冬降临,饥荒一起,境内必生动荡,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区区刀兵所能镇压的了!此中利害,务必恳切陈词,使天子深知。”
射坚肃然起身,宽大的月白色细麻深衣下摆拂过光洁的席面,他面向孙原,躬身深深一礼,声音平稳却透着沉重:“坚……谨奉命。”然而,当他直起身躯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却将他内心的巨大压力表露无遗。他岂能不知这份奏疏的千斤重担?这简直无异于是向那位以吝啬内帑、权衡利害着称的当今天子,递上一封用最恭敬的言辞写就的“催命符”!如今朝廷四面起火,处处用兵,军费开支如同无底洞,国库空虚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各地郡县同样遭受黄巾之乱波及,都在伸手向朝廷要钱要粮。冀州残破,非止魏郡一地,天子怎么可能,又怎么愿意独独倾泻宝贵的资源来填补这个看似无底的大坑?这份奏疏送上去,最大的可能便是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甚至可能因为“危言耸听”、“办事不力”而引来申饬乃至罪责。他的笔,要如何在如实反映惨状、竭力争取生机与避免触怒天颜、引火烧身之间,找到那条如履薄冰的险径?
射坚的为难,没有逃过郭嘉那双似乎永远半睡半醒的眼睛。就在堂内气氛因这棘手的任务而再次陷入沉闷之际,郭嘉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他特有的慵懒和洞悉世情的嘲讽意味。他调整了一下倚着凭几的姿势,玄色深衣的宽大衣袂如流水般垂落,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文固兄何须如此蹙眉苦脸?奏疏之道,看似繁复,实则归根结底,不过四字:晓以利害。”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如刀,“你所陈之情,固然凄惨,然仅言魏郡之苦,于洛阳那位眼中,或不过疥癣之疾。你不妨……将格局放大些。点明魏郡地处河北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