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原目光深邃地看着射坚,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不容置疑:“文固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非不知职权之分,然此事关乎民心向背,关乎战后秩序重建,其意义远超一案之讼。你身份特殊,眼界不同,正可跳出窠臼,察人所不察。或许……唯有你这‘局外人’,方能看清这‘局内’的迷雾。不必多虑,一切有我担待。你只需秉公查探,据实回报即可。”
孙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射坚已无法推辞。他捕捉到孙原话语中那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以及对他“特殊身份”的再次提及。这既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隐隐感到,此行绝非简单的查案,更像是一次对他能力的考校,亦是对他心性的磨砺。
他起身,肃然长揖:“坚……领命。定当竭尽全力,查明原委,以报府君信重。”
回到廨舍,射坚独坐良久。案头灯花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明暗不定的脸庞。他反复咀嚼着孙原的话,“局外人”、“看清迷雾”,心中那份隐约的不安逐渐清晰。孙原是要他这把“天子宝剑”,去斩断地方上可能存在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么?抑或,只是想借他这双“京官”的眼睛,看看这魏郡最底层的真实模样?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被重用的微微振奋,有对未知挑战的隐隐担忧,更有几分士大夫“解民倒悬”的理想主义情怀。他深知自己久处庙堂,对民间疾苦、乡野人情所知甚少,此番正是体察民情、验证所学之时。然而,潜意识里,他对即将面对的“泥泞”与“粗鄙”,仍有一丝文人式的疏离与抗拒。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薄雾如纱,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邺城。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已停在太守府侧门。射坚换了一身较为朴素的深蓝色布袍,但仍难掩其清雅气质。一名年仅弱冠、面容稚嫩的书佐抱着厚厚一叠相关案卷,跟在身后,脸上满是困惑与不情愿。
“大人,这等乡野琐事,何须您亲劳玉趾?”书佐一边将案卷小心放入车厢,一边忍不住嘟囔,“派个干练的差役,或命县中胥吏处置便是了。那乡间道路泥泞,民风彪悍,大人您何等身份,何必去受那份辛苦?”这书佐是郡中配给射坚的,见识不多,只觉得跟随这位气质不凡的京官是份清闲差事,不料竟要下乡吃苦。
射坚踏上马车,坐定后,瞥了书佐一眼,并未立即斥责。他闭上双眼,似在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头轻轻叩击,显是内心并不平静。马车缓缓启动,辚辚而行,驶出安静的府衙区域,向着喧嚣的市井和遥远的城门而去。
过了半晌,射坚才缓缓睁开眼,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望向窗外逐渐变化的街景。高楼广厦渐次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土坯房舍,衣衫褴褛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既是对书佐说,亦是对自己内心的梳理:
“你可知,孙府君为何偏偏将此案交予我?”
书佐茫然摇头。
射坚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含着洞察,也有一丝自嘲:“因为这看似只是一桩鸡毛蒜皮的房产纠纷,其背后,映照的却是这煌煌乱世,最真实不过的人心。田宅、财物,乃生民立命之本。战乱方息,秩序初建,魑魅魍魉,牛鬼蛇神,皆要借此机浮出水面,争食这残羹冷炙。贪婪、欺诈、委曲、求存……种种情状,在这等微末之事上,反而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庙堂之高,所闻皆是经国大略;江湖之远,所见方是民生根本。孙府君是要我亲眼去看看,这乱世熔炉之中,人心被熬炼成了何种模样。是依旧存有古风淳朴,还是已尽为魍魉之态?这,远比批阅十份公文,更能让人知晓,何为治,何为乱。”
书佐似懂非懂,但见射坚神色凝重,不敢再多言,只是暗暗咋舌,觉得这位大人想得未免太深了些。
马车驶出高大的邺城城门时,守门的兵卒见到这辆挂着太守府标识却并不华贵的马车,又见车内射坚那虽着布衣却难掩清贵的气度,不禁多打量了几眼,交头接耳,猜测着这是哪位下来体察民情的官员。射坚对窗外的目光恍若未觉,他的心神,已飞向了那片即将面对的、充满未知的乡野。
车行渐远,官道变得崎岖不平。窗外景色,由城郭的喧嚣转为乡野的荒凉。时值初夏,本应是禾苗青青、生机盎然的时节,但沿途所见,却多是荒芜的田地、焚毁的村落废墟。偶有耕作的农人,也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见到官家马车,如同受惊的麋鹿,慌忙避让,眼中充满了戒惧与惶恐。断壁残垣间,野草萋萋,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战乱的残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射坚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在洛阳时,虽也知天下纷扰,生民涂炭,但终是隔了一层。奏章上的“饥馑”、“流离”、“十室九空”,不过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