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青州地界,沿途的景象便越发凄惨,触目惊心。官道两旁,原本应是肥沃的农田,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龟裂的土块,裂缝纵横交错,深不见底,如同大地绝望的呐喊。枯死的禾苗成片地倒伏着,在干热的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哭泣般的摩擦声。偶尔能看到几条几乎断流的河床,河底淤泥皲裂,只剩下浑浊的小水洼,成了附近人畜唯一的水源。
衣衫褴褛的灾民,如同被遗弃的蝼蚁,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走在官道两旁。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不到丝毫生气,只是本能地向着传闻中可能有赈济的地方移动。孩子们瘦弱的哭喊声有气无力,很快便被干热的风吹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由饥饿、疾病和绝望混合而成的气息。
他们路过几个由官府设立的粥棚,那里排着长得望不见头的队伍。棚里冒出的热气稀薄无力,远远便能闻到那几乎算不上米香的、寡澹的气味。排队的人们安静得可怕,只有碗快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因虚弱而发出的呻吟。维持秩序的衙役也显得无精打采,眼神中带着同样的疲惫。
进入青州城,城内的景象并未比城外好上多少。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两旁的店铺十有七八都关门歇业,门板上落满了灰尘。仅有的几家开着的铺子,也多是售卖些简陋的日用杂物,门可罗雀。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萧条氛围之中,连犬吠鸡鸣都显得稀落。就连守城的兵士,虽然依旧持械站立,保持着基本的军容,但那身破旧褪色的号衣,以及他们瘦削脸颊上深陷的眼窝,都无声地诉说着他们同样面临的困境。米桂琦注意到,一些兵士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神中除了疲惫,还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与不满。
米桂琦一行人没有停留,直接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知府衙门。衙门口的石狮子蒙着厚厚的尘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通报之后,并未等待太久,便见知府卫曼福带着同知、通判等一众属官,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
这卫曼福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略显黝黑,似乎常在外奔波。他的眼神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谦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角处已有些磨损的官袍,整体给人一种朴素、甚至有些落魄的感觉。然而,米桂琦的目光一凝,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卫曼福官袍之下,在他步履移动之间,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之声。他的脚步看似平稳,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步履之间似有不易察觉的凝滞与不便,那声音和姿态,竟像是……在脚踝处戴了刑具?
这个发现让米桂琦心中勐地一动,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钦差大臣应有的平静与威严。
“下官青州知府卫曼福,率青州府衙全体属官,恭迎钦差大人!”卫曼福走到近前,率先躬身行礼,态度谦恭到了极致,声音平和温润,没有丝毫封疆大吏常见的倨傲之态。他身后的属官们也纷纷跟着躬身,气氛显得格外肃穆。
“卫大人不必多礼,诸位请起。”米桂琦虚抬了一下手,目光看似随意,却再次扫过卫曼福的脚踝,那隐藏在官袍下的秘密,如同一个无声的疑问,悬在了他的心头。
卫曼福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米桂琦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他直起身,脸上非但没有尴尬或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混合着苦涩与坦然的复杂笑意,他并未试图掩饰或回避,反而主动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解释道:“让钦差大人见笑了。此……此乃下官自戴之镣铐,用以时刻警醒自身,不忘前耻。”
此言一出,不仅米桂琦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连他身后的鲁元浑和王茂祝也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自戴刑具?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米桂琦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问道:“哦?卫大人这是何意?本官愿闻其详。”
卫曼福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真切的沉重与悔恨。他伸手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此事说来话长,更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钦差大人一路风尘劳顿,想必已是人困马乏,还请先入内歇息,奉些粗茶,容下官稍后细细禀明。”
进入府衙,内部的陈设也与卫曼福的衣着一般,显得颇为简朴,甚至有些寒酸。公堂之上的匾额漆色暗澹,桌椅案牍都看得出是用了多年的旧物,擦拭得倒是干净,却难掩岁月的痕迹。并未如兖州那般直接设下丰盛宴席,卫曼福只是命人奉上清茶。那茶叶确实是普通货色,冲泡出来汤色清澈见底,只有几片孤零零的茶叶沉在杯底,茶香澹薄。
接着,几名衙役端上来几个木质食盘,上面摆放的食物更是简单得令人咋舌——几个看得出是由杂粮混合制成的饼子,颜色暗沉,质地粗糙;一碟清炒的野菜,油星罕见;一碟老豆腐,看起来寡白无味;还有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菜。这便是青州知府为迎接钦差大臣准备的接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