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睿涵在他身前数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足以看清细节,又不会给对方造成太大的压迫感。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掠过那肮脏的头发,佝偻的脊背,残废的双腿,最后落在那双搁在泥土里、仿佛已与大地连在一起的脚上。夕阳的余晖给他和乞丐都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张晓宇。”
那身影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剧烈的痉挛从肩背传到全身,随即归于更深的、死一般的僵直。他没有回应,没有抬头,甚至连呼吸都似乎完全停滞了,只有那破风箱般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戚睿涵不再犹豫。他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去——那只手曾经执笔规划过未来,也曾握剑指向敌人,此刻却稳定地、毫不犹豫地撩开了那遮蔽面容的、肮脏结缕、沾着草屑和不知名污物的长发。
一张面目全非、污秽不堪的脸暴露在最后一线夕阳余晖之下。皮肤粗糙黝黑,布满了日晒雨淋的痕迹和细密的皱纹,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形成两个幽暗的窟窿,嘴唇干裂泛白,边缘起着皮。
岁月与苦难在上面刻满了狰狞的痕迹,早已不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眼神清亮的理工科学子的半点模样。但那眉骨的依稀形状,那鼻梁虽然瘦削却仍能辨出的线条,尤其是那双此刻骤然睁开、死死盯住戚睿涵的眼睛——尽管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瞳孔因长期躲避光亮而显得有些涣散,里面充斥着巨大的惊惶、刻骨的怨毒、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以及最深处的、如同野火般未曾完全熄灭的倔强,那眼底深处,属于张晓宇的、独特的灵魂烙印,戚睿涵和李大坤即便隔着时空与污垢,也绝不会认错。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连乌鸦的啼叫和风的呜咽都骤然远去。时间像是被拉长,又像是被压缩,过往的恩怨情仇,两个世界的纠葛,仿佛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激烈碰撞。
良久,是张晓宇的喉咙里率先发出了一声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冷笑:“嗬……戚,睿,涵。”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摩擦着干裂的喉咙挤出来,“想不到……我藏到这里……藏成这副鬼样子……还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恨意。
他顿了顿,艰难地喘了几口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浊的目光扫过一旁紧握刀柄、面色复杂的李大坤,又像淬了毒针一样钉回到戚睿涵身上,那怨毒之中,竟又掺入了几分诡异的、近乎癫狂的自得:“怎么?是来……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还是来……亲自送我最后一程,好让你……戚大功臣……功德圆满?”他试图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那表情在污秽的脸上扭曲,显得无比怪异。
戚睿涵缓缓地放下了手,后退半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如同在看一件破碎的、沾染了无尽污秽与血污的古老器物,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憎恶,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深沉的审视。
“我不为袁薇,”他缓缓开口,字句清晰,如同珠玉落在冰面上,带着冷冽的回响,“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早已模糊的纠葛,在此地,在此刻,已无意义。那些年少的情愫与争执,在时代的洪流和累累白骨面前,轻如尘埃。”
戚睿涵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我来,是为清算你在此世,在这片我们意外闯入的土地上,所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孽。你助纣为虐,背叛族群,以所学戕害同胞,多少满怀热血、保家卫国的义士,多少安分守己、只求温饱的百姓,因你研制的毒气、炮火和瘟疫而在极致的痛苦中惨死,尸骨无存。张晓宇,”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同学间的称呼,而是一种冰冷的指认,“多行不义必自毙,无论你逃得多远,藏得多深,伪装得多么彻底,终究也逃不掉这历史的审判,逃不掉你内心罪孽日夜不休的噬啃。”
这番话,戚睿涵说得并不激昂,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只是用一种陈述铁一般事实的冷静语调,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具穿透力,直抵灵魂深处。
张晓宇脸上那点强撑起来的嘲讽和诡异的自得,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塔,瞬间崩塌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打回原形后的苍白与虚弱,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反驳,想辩解,想如同以往那样用尖刻的言语回击,但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嗬嗬的、意义不明的、绝望的气音。他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与傲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被戳破后的空洞与死灰。
沙觉明带来的衙役迅速上前,动作熟练而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张晓宇架了起来。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反抗的意图,仿佛那副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气力与意志,也已在与戚睿涵那平静却致命的对视中消耗殆尽,彻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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