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艘悬挂着英国太古洋行旗帜的蒸汽轮船,缓缓驶入了天津大沽口。
船上,不仅载着东华医院筹集的第一批米粮,还站着几个特殊的客人。
陈九亲自踏上了这片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
随行的,还有东华医院的代表,张百善。
不知道经过几轮密谈,他最终说服了董事局,同意以“考察灾情、商讨更有效的赈灾方案”为名,与陈九一同北上,接触清廷的北方重臣。
一下船,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码头上,依旧是那些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灾民。
陈九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色长衫、面容清俊的商人,分开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香港华人总会的九爷当面?”
年轻人开口,眼神却异常明亮。
陈九打量着他。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而执拗的气质。
“我是陈九。阁下是?”
“南洋永昌商号,陈逸轩。”
商人深深一揖,“九爷,我等您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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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广肇会馆的一间静室里,茶香袅袅,
两人客套几句,陈九还沉得住气,陈逸轩竟是毫不掩饰。
他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给陈九:“九爷,这是逸轩连日来在天津城外所见所闻,以及通过各方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华北这场奇荒,已持续数年,饿殍遍野,绝非夸大。”
陈九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看,他更在意的是陈逸轩这个人。他沉声问道:“你对朝廷的赈灾之举,了解多少?”
“朝廷确实在行动。总领此事的,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中堂。
主要的赈灾方式有三:其一,开官仓放粮,在天津、保定等地设立粥厂,勉强吊住灾民性命。
其二,协饷,即敕令南方富庶省份如江苏、浙江、广东等地输送钱粮支援北方。
其三,劝捐,鼓励各地乡绅富商捐款捐物。此外,还成立了善后局,由地方官员和士绅共同管理赈灾事务。”
他话锋一转,“但这些举措,不过是杯水车薪。
灾区范围太广,涉及山西、河南、直隶、山东数省,灾民数以千万计。官府的赈济,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
更何况,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实在是有心无力。李中堂虽是洋务派领袖,手眼通天,但他要练新军,办实业,处处都需要钱,赈灾的款项,也是捉襟见肘。”
陈九点了点头,他翻开册子仔细查看,嘴上说,“我听了你的建议。”
“我欲将北方灾民运往南洋,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在香港联络船只,筹集钱粮,也与东华医院等慈善机构有所接洽。
但说实话,这件事,阻力之大,恐怕非同小可。我做了诸多努力,心里却没有丝毫把握。清廷官府,对此事料想会极为抵触,甚至暗中提防。
若无官府许可,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小打小闹,甚至随时可能被扣上连番大罪,满盘皆输。”
说完,他紧紧盯着陈逸轩,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有何见解。
陈逸轩沉思片刻,似乎早已料到陈九有此一问。
他抬起头,“九爷,朝廷的阻力,在逸轩看来,并非无解。”
“民如草芥,亦是国本。在朝中那些大老爷眼中,百姓是附着在土地上的财富和兵源,大规模地将子民移往海外,形同动摇国本,是他们无法想象,也绝不容许的。让他们饿死在自家土地上,也比资敌于海外要好。”
“另外,防民甚于防川。香港,澳门与洋人殖民地无异,更不要提南洋,恐怕在朝中大员眼中,整个南洋地区到处都是会党匪类。大规模组织灾民下南洋,在他们眼中,与聚众谋反无异。他们怕的,是借赈灾之名,行招兵买马之实,一旦这股力量在南洋成势,将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事若成,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从地方官吏到漕运把头,从人贩子到客头,甚至包括朝中衮衮诸公,他们都靠着灾民的血肉在赚钱。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在官府面前诋毁,阻挠。”
“还有,派系之争。李中堂虽权倾朝野,但朝中亦有无数政敌。他们巴不得看到李中堂的洋务运动出岔子,看到北方糜烂。这个计划,若打上李鸿章的烙印,必然会招致清流言官的猛烈攻击,平添无数变数。”
“那些清流,想必九爷您也知道,祸事是一绝。”
眼前这个商人,南北行商,见识不凡!
“那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破局?”
陈逸轩拱了拱手,“我送信之后,日思夜想,不敢说促成此事,但有折中之法,或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