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开了房门,见到里头桌上摊开的舆图,他走近几步,看了看上头各县名字,最后才盯着“汲县”二字,叹了口气。
昨晚就已经知道了同窗在汲县,可直到刚刚,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跟韩砺把话说清楚,其中自然另有缘故。
同窗、同寝,那一位还比自己小五六岁。
自己先前一直学问比他做得好,还教带他学,为其解惑,等到进了州学,明明好像学问上的水准跟以往并无太多区别,可不知道为什么,卢文鸣这三个字总是得不到考官赏识。
与此同时,友人却是在同样蹉跎多年后,某一回,突然一举得官。
卢文鸣虽为其高兴,但心中怎可能没有酸楚。
后来他屡试屡败,沦落到给旁人做幕僚,因觉丢脸,又觉得跟往日朋友比对起来,实在心酸,更怕说话错了,叫对方以为自己想讨要什么,索性就算收了信也少回了,只一年回个一两封,还都是泛泛之言,少涉家事。
挖通王景河,卢文鸣是从头跟到尾的,到了现在,完全是自己在给自己干活的心理,很想要成事,以至于昨晚得了消息,一直翻来覆去,到底有点豁不出去脸面,直到方才给那黄阿婆一碗水送到手上,终于狠下心来。
——那韩砺如此信用自己,另外的一个两个老妪都这样肯出力,他卢文鸣若还还藏着掖着,又算什么?
此时此刻,看到桌上舆图,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定了决心,他整个人反而轻松下来。
而厨房里,宋妙全然还不知道卢文鸣为什么匆匆离去,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无意间买了李阿婆的水芹跟大蒜叶带来的。
她还在一心做菜。
三个月的麻鸭,已经正从仔鸭跨向成人鸭,尾羽多半还没有出绿,翅羽倒是有些雀绿亮了,看是不中看的,吃却是正合吃——尤其适合煸炒焖煮。
拿浊酒焖煮了一刻钟有余,鸭肉就七八分软了。
眼见锅里汤汁还剩小半,此时再下极多仔姜片,添柴生大火,拿那火来收汁,不停翻炒,炒到汤汁浓稠,最后才下莴笋块同泡发的腐竹——这两者是用来搭头配菜的。
一时菜成,鸭肉油光光的,表皮颜色比金黄更重一点,又比酱色更亮一点,通身的热气带着香气四处乱窜。
一锅鸭肉,其余都是斩小块,但又有几只鸭腿是宋妙交代过,特地要整的。
她先把整腿单独拿出来,又选了些鸭胸肉块,待其稍稍晾凉,撕成条,又挑出来些鸭胗、鸭心、鸭肠之属,一并用干荷叶包了,给一点汁、多多仔姜片,若干莴笋条并腐竹,收好放在一旁——这是给众人出门随身带的干粮配菜。
等众学生从各自房间里收拾好东西出来,就见到大饼端上来热热闹闹的两大盆菜。
一群人一围而上,几乎是抢着吃起了东西。
卢文鸣已经把先前那炊饼收起来,再不复先前在厨房里的傻呆呆模样,手脚也利索了,头脑也清楚了,甚至鼻子都能闻到更清楚的香气了。
他赶忙夹了一块肉,刚送进嘴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放下了心结,他今天的胃口格外好,鸭子也格外香。
是很浓郁的动物脂肪香,又因是生炒,并未焯水,那鸭肉的原香一点都没有损失。
跟其余禽类不太一样的地方是,鸭肉更容易带臊,但脂肪往往更厚,肉质也更耐煮,煸炒之后,皮和肉之间那一层油脂被火一灼一爆,跟汤汁混在一起,是一种极有存在感的荤香。
那荤香已经彻底跟汤汁融合为了一体,吃肉时候那味道是从肉的肌理间咀嚼出来的,肉很有肉感,紧实,但又一点都不韧,很耐嚼,偏偏好咬。
鸭皮煸得焦香之后再焖煮,吃起来既有锅气同焦香味,但偏偏还是软糯的。
肉也好,皮也好,早已入透了味,刚开始吃到的是咸鲜带一点麻的酱味、香料味,继而那姜辣味就渐渐钻了出来,越吃越明显,简直无处不在,又香又辛辣。
全程用酒不用水,吃起来鸭肉只有酒香,并无酒味,反而那酒很好的拔出了鸭腥味,使得肉质自带一股麦香同麦甜味,肉质又更软。
仔姜本就比老姜清爽脆口,水分也足,用酒来焖,让姜在自身清爽辛辣之外,辣味又变得柔和太多,入口也好,吃起来也罢,都很轻松,辣舌而不辣喉,胃里还暖烘烘的。
鸭肉又浓又鲜,靠着那仔姜,一点都不腻,肉感十足,肉汁更足。
吃了鸭肉,再吃姜片,清清爽爽,辣辣脆脆,一下子就清了口。
除却鸭肉,那腐竹吸饱了汤汁,软乎乎,带着的豆香和浓郁的鸭肉香,莴笋是很脆口的状态,带一点甜,汁水虽然不多,但很嫩,全不抢味,只乖巧听话地帮着打扫嘴里被鸭肉香和姜辣味攻打过的战场。
这一道自然也是下饭菜。
卢文鸣才吃了一块鸭,就连着扒了好几口饭。
等他夹多了几块后,碗里的饭已是逐渐被汤汁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