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麻布,沉甸甸地压在渭水北岸的平原上。秦军大营连绵数十里,篝火如星点般缀在黑暗里,却没有寻常军营的喧嚣。甲胄碰撞的脆响被刻意压低,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只有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在寂静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卫鞅站在中军大帐前的高台上,玄色锦袍被夜风掀起边角。他望着营中星罗棋布的灯火,目光仿佛能穿透帐篷,看到那些裹着甲胄和衣而卧的士兵。三天后,魏、赵、韩、楚四国联军就要压境了。二十万大军,号称五十万,像乌云一样罩在函谷关外,而他麾下的秦军,只有十二万。
“君上,夜深露重,该回帐了。”身后传来侍从的低声提醒。
卫鞅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这把剑跟着他快二十年了,从河西之战到推行新法,剑鞘上的纹饰早已被磨得光滑。他想起刚入秦的时候,秦国还是个被列国嘲笑的“西戎之国”,百姓啼饥号寒,士兵连像样的甲胄都凑不齐。可现在,帐外那些士兵,虽然大多穿着粗布战袍,手里的戈矛却闪着寒光,眼神里是他亲手点燃的火焰。
“去传令,三更时分,各营将士到中军广场集合。”
侍从愣了一下,三更天正是最困的时候,况且大战在即,应当让士兵养精蓄锐才是。但他不敢质疑,躬身应道:“诺。”
三更的梆子声刚落,急促的号角声突然划破夜空。各营帐篷里瞬间亮起灯火,士兵们披甲持械,动作麻利得像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十二万秦军已经列阵完毕,黑压压的方阵在火把的映照下,像一块凝固的铁。
卫鞅缓步走上点将台,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他看到前排那个缺了门牙的老兵,记得他是当年第一批因军功获得爵位的士卒;看到方阵左侧那个握着长戟的少年,眉眼间还有未脱的稚气,甲胄明显大了一号,想必是继承了父兄的衣钵。
“将士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惊雷般滚过广场,“三天后,函谷关外,四国联军就要打过来了!”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动旌旗的猎猎声。
“他们说,要踏平我秦国,瓜分我土地,掳我子民为奴!”卫鞅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们笑我们是西戎,笑我们蛮荒!可他们忘了,二十年前,是谁在河西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是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大秦战车碾过函谷关,直抵洛水?”
“是我们!”前排的老兵突然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烈火。
“是我们!”方阵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回应,震得火把都在摇晃。
卫鞅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四国联军势大,我们兵力不足。可你们看看自己身上的甲胄——这不是你们父辈那时候的破烂皮甲,是官府用新铁法锻造的精甲!你们脚下的土地——十年前还是荒地,如今亩产粟米三石,够你们妻儿吃穿不愁!你们腰间的爵位令牌——这不是贵族老爷赏的,是你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他指着西方,那里是栎阳的方向:“你们的家就在身后!灶上还温着妻子煮的粥,炕头睡着嗷嗷待哺的孩儿,田地里长着能让你们安度寒冬的粮食!这些东西,是新法给的,是你们自己挣的!现在,有人要来抢,要来烧,要来杀——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不答应!”
吼声像狂涛拍岸,连天上的云层都仿佛被震散了些。
“当年推行新法,有人骂我酷烈,说我断了贵族的财路。可你们告诉我,”卫鞅的目光变得锐利,“你们的田,是贵族给的,还是新法给的?你们的爵位,是老爷赏的,还是自己挣的?”
“是新法给的!”
“是自己挣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百夫长往前跨了一步,单膝跪地:“商君!末将当年是个奴隶,连名字都没有。是商君的新法,让我能靠斩首晋爵,现在家里有五亩田,婆娘生了三个娃!谁要毁新法,谁要打进来,末将第一个跟他拼了!”
“拼了!”
“拼了!”
无数士兵跟着单膝跪地,甲胄撞击地面的声音连成一片,像闷雷在大地深处滚动。
卫鞅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好!不愧是我大秦的儿郎!告诉你们,联军虽多,却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魏国想夺回河西,赵国惦记着上郡,韩国只想自保,楚国贪图我南郑的铜矿——他们不是一条心!”
他拔出佩剑,剑尖直指东方:“而我们,我们是为了自己的家,为了自己的土地,为了自己的爵位而战!记住,你们每砍翻一个敌人,就能给家里多挣一袋粟米,给孩儿多挣一分前程!”
“杀!”
“杀!”
“杀!”
十二万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洪流,仿佛要把整个平原掀翻。火把的光芒映在士兵们的脸上,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火焰,那是对土地的眷恋,对家园的守护,对命运的抗争。
这章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