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石碑还没影,他却要去那偏远的商於了。
走了半月,终于到了商於的治所。说是城邑,其实就是个大些的坞堡,夯土的墙垣上还留着去年跟楚国交战的箭痕。地方官早已在城门外等候,见了卫鞅,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卫鞅住进了坞堡里最好的院落,原是当地一个被废黜的旧族的宅子,院里的桂树落了一地黄花。他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当书房,将带来的法典竹简堆满了整面墙。
第一晚,他坐在灯下,翻开了《盗律》。窗外的风卷着秋雨,呜呜地像在哭。他忽然想起刚变法时,渭水边一次斩了七百个犯法的旧族,鲜血染红了半条河。那时他站在岸边,孝公在身后说:"鞅,别怕骂名。"
现在骂名还在,孝公却不在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卫鞅开始修订法典。他将各地报上来的判例分门别类,把"连坐法"里过于严苛的地方改得稍缓,又增补了关于水利兴修的条文。地方官每天都来请安,却从不提栎阳的事。卫鞅也不问,只是偶尔从送粮草的兵卒嘴里,听到些零碎的消息。
"听说甘龙老大人最近常入宫......"
"新君好像准了那些旧族恢复部分封地......"
"军中的公孙衍将军,被调去北边守长城了......"
每个消息都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他知道,嬴驷在平衡,在试探,在一点点削弱新法的锋芒。就像当年他用重刑立威,如今新君在用怀柔安抚旧族。
这天,他正在改《军爵律》,景监匆匆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封密信,脸色发白:"相邦,栎阳来的信,是......是公子虔那边的人递出来的。"
卫鞅接过信,指尖有些抖。信纸粗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触目惊心——甘龙联合公子虔,已奏请新君恢复"世卿世禄",还说要追查当年变法时的"冤假错案"。
"他们这是要翻旧账。"卫鞅将信纸捏成一团,指节泛白。他不怕翻旧账,怕的是新君会顺水推舟。那些被新法压制的旧势力,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给他一点阳光,就会疯长起来。
夜里,卫鞅站在院中的桂树下,望着天上的残月。商於的星空比栎阳清澈,可他总觉得那月亮缺了一块,像是秦国的新法,被生生剜去了一角。
他想起离开栎阳前,最后一次见嬴驷。那时新君还没下旨,只是召他去御书房,屏退了左右,忽然问:"商君,你说百年之后,秦国会是什么样子?"
他当时回答:"法治不辍,兵甲强盛,四夷臣服。"
嬴驷笑了笑,没再说话。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算计。或许从那时起,嬴驷就打定主意,要让他这个"商君"成为秦国百年基业里,必须被抹去的那笔。
深秋的商於开始落雪。卫鞅的法典修订得差不多了,厚厚的几卷放在案上,散发着墨香。他让人将定稿送往栎阳,却迟迟没有回音。
直到腊月初,景监从外面跑进来,身上落满了雪,声音都在发抖:"相邦,栎阳......栎阳传来消息,新君下旨,恢复了十家旧族的爵位,还......还废止了'禁私斗'的条文......"
卫鞅正在写《刑赏篇》的最后一句,笔锋一顿,墨滴在竹简上晕开一个黑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原来那些不舍,那些不甘,终究是徒劳。他以为新法已入秦骨,却忘了,骨头也能被一点点敲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埋了院中的桂树,也埋了远处的山峦。卫鞅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自己亲手修订的法典,忽然觉得很累。
他想起刚入秦的时候,穿着粗布衣衫,在栎阳的客栈里等了三个月,才等到孝公的召见。那时的他,眼里只有火焰,没有退路。
如今火焰快灭了,退路也早已被自己堵死。
夜深时,他铺开一张新的竹简,提笔写下:"法者,国之权衡也。权衡不正,则轻重失宜......"写着写着,笔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却看见竹简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两鬓已生了白发。
原来,他也老了。
第二天,雪停了。卫鞅让人备了车马,说要去商於的山野里看看。车辙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路边的村落里,百姓们正忙着扫雪,见了他的车队,远远地站着,不像在栎阳时那样敢上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卫鞅掀开车帘,看见一个少年在雪地里练习剑术,一招一式,是新法推行后军中教的劈刺术。少年的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垦草令》,正趁着雪天认字。
他忽然觉得,或许也没那么糟。
新法就像这雪地里的草籽,哪怕被埋得再深,春天来了,总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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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行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