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至,殿内已燃起百余盏牛油巨烛。烛火跳跃,将蟠龙金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映照得鳞甲森然,龙睛在光影晃动间似有寒芒流转。
地龙烧得极旺,混合着龙涎香与陈年楠木的气息沉甸甸压在空气里,却驱不散那股弥漫于御案之上、近乎凝滞的冰冷死寂。
赵桓端坐蟠龙宝座,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蔽了他眼底翻涌的、如同沸油般滚烫的惊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如同森白蚁冢,最高处几份赫然以朱砂批着刺目的“急递”、“密”字!展开的奏本上,那一道道力透纸背、饱蘸墨汁的弹劾之言,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紧绷的神经!
“臣秦桧泣血顿首!秦王陈太初,拥兵自重,久镇开德!其地私设‘族法堂’,擅断刑狱!更以‘义庄’之名,广蓄死士!僭越王制,形同割据!此乃国朝心腹大患!乞陛下…速削其爵!收其地!锁拿入京!明正典刑!”
“臣万俟卨谨奏!陈逆太初,吐蕃之行,擅废赞普!私设都护!屠戮贵胄!毁佛灭法!其行…人神共愤!更兼勾结萨迦妖僧,暗植党羽!图谋…裂土西域!此獠不除,大宋永无宁日!”
“臣张邦昌伏乞圣裁!秦王归乡,仪仗逾制!濮阳王府丹陛雕龙!门钉逾数!府兵甲胄…皆逾禁军规制!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岂可养虎为患?!”
“混账!一群…猪脑子!”赵桓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
震得笔架山倒,朱砂墨溅!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尖因愤怒而颤抖!
削爵?收地?锁拿入京?!这些蠢货…是要逼陈太初…造反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赵桓死死攥紧龙椅扶手,指节捏得发白!他忌惮陈太初!
忌惮那柄悬于帝国头顶的“沥泉枪”!
忌惮枢密院白虎堂内那幅染血的《寰宇坤舆图》!
更忌惮…辽东韩世忠、西陲岳飞、乃至南洋水师那些只认“陈”字帅旗的骄兵悍将!
正因如此,他才默许甚至…暗中推动这些弹劾!
他要的…是陈太初低头!
是削其羽翼!
是将其牢牢锁在开德府那金丝笼中!
而非…将这头猛虎…彻底逼入绝境!
拔了牙的老虎…依旧是虎!
可若逼急了…那是要…吃人的!
“陛下息怒!”阶下,新任枢密副使李纲须发戟张,踏前一步,声音嘶哑如金铁摩擦,“秦桧、万俟卨之流…其心可诛!
此等奏疏…分明是要将秦王…将陛下…将大宋江山…一同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猛地指向殿外,“辽东女真余孽未清!西夏李仁孝盘踞阴山!回鹘诸部虎视河西!此刻…动秦王?无异于自毁长城!请陛下…立焚此等祸国妖言!严惩奸佞!”
“李枢副!”御史中丞秦桧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他一身绯袍,面白无须,细长的眼眸在烛光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您…这是要替那‘裂土西域’的逆臣…张目吗?秦王在开德府…设‘族法堂’!置‘义庄’!私蓄甲兵!此乃铁证!莫非…枢密院…也要学那‘陈氏族法堂’…凌驾于国法之上?!”
“你!”李纲怒目圆睁,几乎要扑上去!
“够了!”赵桓厉声喝断!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目光扫过阶下那些或激愤、或阴鸷、或麻木的脸。
秦桧…这条他亲手放出来撕咬陈太初的恶犬…如今…已开始反噬其主了!
这哪里是弹劾?
这是…裹着“忠君”外衣的…催命符!
是…见血封喉的…绝户计!
“传旨…”赵桓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开德府秦王…功在社稷!些许逾制…乃朕…特恩!吐蕃之事…乃权宜之计!秦桧、万俟卨…妄测圣意,构陷亲王…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
他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其余弹章…留中…不发!”
“陛下!”秦桧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怨毒!
赵桓却已拂袖起身!
冕旒玉珠剧烈晃动!他不再看阶下一眼,踉跄着转入后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与…冰冷刺骨的杀机!
同日,开德府,秦王府,听槐轩。
轩外老槐新绿初绽,细碎的阳光穿过虬枝,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轩内未燃香,只窗棂洞开,带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春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几页墨迹淋漓的宣纸。
陈太初一身半旧的靛青棉布直裰,赤足趿着木屐,正俯身于一张巨大的紫檀画案前。
案上铺着一幅丈余长的素绢,墨迹纵横,勾勒的并非山水人物,而是一套结构极其复杂、由无数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