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下官…开德知府孙文焕…率阖府同僚…恭迎秦王殿下荣归故里!”
知府孙文焕须发花白,官袍浆洗得发白,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
他身后众官齐声附和,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陈太初目光扫过阶下。
孙文焕…他记得。
宣和年间不过是个清贫的州学教授,因在开德府守城战中散尽家财犒军,被自己破格提拔。
如今十年过去,官袍依旧半旧,眉宇间却添了深重的忧色与风霜。
他身后那些官员,或谄媚,或畏惧,或木然…如同一面面镜子,映照出权力更迭下人心的浮沉。
“孙府台辛苦。”陈太初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本王归乡,只为侍奉老父,颐养天年。府衙公务…一切如常。不必因本王…扰了地方。”
他端起手边粗陶茶碗,啜了一口寡淡的清水,这是自入府便立下的规矩——拒收一切宴请、馈赠。
“王爷体恤下情!下官…感激涕零!”
孙文焕声音哽咽,深深一揖。
他身后众官面面相觑,有松一口气的,也有难掩失望的——这尊大佛归乡,多少人指望攀附提携?
谁知竟是闭门谢客!
“王爷!”通判李茂才,一个面团团富态的中年人,堆起满脸谄笑,“下官等…略备薄礼…乃是阖府同僚一点心意!有辽东老参两支,高丽百年山参一匣,江南新到的明前龙井十斤…还有…还有本地父老感念王爷恩德,特献的‘万民伞’三柄!恳请王爷…笑纳!”
他一挥手,身后属吏抬上数个沉甸甸的朱漆礼盒,更有人展开三柄缀满各色布条、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绸伞!
陈太初眼皮未抬,指尖在粗陶碗沿轻轻一叩:“抬回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万民伞?本王…受不起。告诉乡亲们,心意…领了。东西…散给城中孤寡吧。”
李茂才笑容僵在脸上,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殿内死寂。
众官噤若寒蝉。
孙文焕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下官…遵命!”
冗长而压抑的“拜谒”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陈太初如同入定的老僧,对官员们或明或暗的试探、表功、诉苦…皆以最简短的“嗯”、“可”、“知道了”回应。
直到日头西斜,殿内光线昏暗下来,他才缓缓起身:“诸位…年关将至,公务繁忙。都…回吧。”
众官如蒙大赦,躬身告退。
脚步声仓惶凌乱,如同退潮般涌出承运殿。
殿门合拢的刹那,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
殿内,只剩下金丝炭火毕剥的微响,与陈太初独自立于巨大屏风前的、被拉得极长的孤寂身影。
除夕,寅时。
持续数日的官场喧嚣终于彻底散去。
王府内外张灯结彩,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悬挂桃符、张贴门神,努力营造着年节的喜庆。
然而偌大的府邸,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
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窥探。
承运殿后暖阁。
陈守柮裹着厚厚的棉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紫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拜帖、礼单——那是过去几日未能入府官员“补送”的心意。他拿起一份,又颓然放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初儿…这…这如何是好?拒之门外…恐…恐惹人怨啊…”
陈太初正提笔在一方素笺上练字,闻言头也未抬:“父亲不必忧心。怨…便怨吧。”笔走龙蛇,一个铁画银钩的“静”字跃然纸上,力透纸背。
“可…可这王府规制…”陈守柮指向窗外那高耸的丹陛盘龙,“逾制…逾制啊!为父昨夜…一夜未眠!梦见…梦见御史台的刀笔…梦见午门的血…”他声音发颤,带着濒死般的恐惧。
“逾制?”陈太初搁笔,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刺眼的朱红与盘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陛下赐的宅子…逾制…也是陛下的恩典。父亲…安心过年便是。”他扶起摇摇欲坠的老父,“儿陪您…去祠堂上柱香。”
陈氏祠堂设在王府西跨院。
推开沉重的柏木门扉,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与木头腐朽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
烛火摇曳,映照着神龛上层层叠叠的牌位。
陈太初点燃三炷线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那些承载着陈家数代兴衰的冰冷木牌。
他撩袍跪倒,深深叩首。
额头触及冰冷砖地的瞬间,宣和元年冬,清河水畔那个落水濒死、被异世灵魂占据躯壳的“陈太初”…与此刻蟒袍尽褪、跪于祖祠前的秦王…身影轰然重叠!十年征伐,权倾朝野…终究…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