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卷着黄土高原的沙尘,抽打在残破的城垣和临时搭建的窝棚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西安府衙临时设做的钦差行辕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那不仅是物理上的寒冷,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源自官僚体系巨大惯性的冰冷阻力。
海瑞故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坎肩,坐在案后。
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亟待批复的公文,而是一摞摞摞来自各州各县、字迹工整、格式规范、却充斥着各种“合情合理”借口的呈文!
他的脸色比数月前离京时更加黧黑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只是那火焰深处,已添了几分此前未曾有过的、被无数软钉子磨出来的焦灼与一种近乎荒诞的疲惫。
“禀钦差大人,”一名随行的户部主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无奈,指着其中一份文书,“华州知州又上呈文,言称去岁地动,州衙户房书吏伤亡惨重,旧有鱼鳞图册黄册多有损毁遗失,清丈受灾田亩、核定免税事宜……需耗时重新造册,恳请宽限两月……”
海瑞面无表情,指尖在那份行文漂亮、理由“充分”的呈文上重重一点,声音沙哑:“两月?两月之后春耕都误了!灾民如何安置?免税如何落实?他是在清丈,还是在拖沓!”
那主事苦笑:“大人明鉴,下官何尝不知?可……可您前番严词斥责,甚至罢了同州一知县,结果如何?其他州县反而愈发‘谨慎’,事事皆按‘章程’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文书往来,驿马跑死,实际问题……纹丝不动!他们……他们这是抱成团,用这官场的‘规矩’,软刀子磨人啊!”
海瑞猛地站起身,在值房内踱步,脚下的砖地冰冷刺骨。
他体会到了,真切地体会到了陈恪当年在浙江推行漕粮改银时的那种无力感。
他手持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可以砍下一两颗懈怠或贪墨的官员头颅,以儆儆效尤。
初期,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雷厉风行,甚至因此得了个“海阎王”的诨诨号。
然而,杀戮能震慑明目张胆的对抗,却无法消除那种无处不在的、体系性的消极怠工和推诿扯皮。
他能杀一个知县,难道能把一省、一道的官员胥吏全杀光不成?
下面的官员,仿佛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最“循规蹈矩”的模范。
他们不再公然违抗钦差政令,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遵循程序”上。
每一项指令,都被拆解成无数需要“核实”、“会签”、“呈报”、“备案”的环节。
每一个环节,都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拖延——需要核对旧例、需要邻县协查、需要上峰批示、需要等待物料、需要安抚民情……
他们用文书往来消耗时间,用程序正义消解实质正义。
海瑞要快速发放赈粮,他们就强调粮仓盘点、防止冒领的必要流程,层层签字画押,慢如蜗牛。
海瑞要严查贪墨,他们就交出几个早已榨干油水、无足轻重的小吏顶罪,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深究下去,线索往往断于某位致仕回乡、却余威犹在的“老父母”或与朝中某位清流官员拐着弯沾亲的乡绅那里。
海瑞要推行以工代赈,修缮水利道路,他们就在工程预算、征发民夫、物料采购上设置重重关卡,每一关都“合乎法度”,让你挑不出大错,却寸步难行。
他仿佛一拳打在了厚厚的棉花墙上,力量被无声地吸收、消散。
最让他感到无力和愤怒的是,他清楚地知道,很多阻碍并非来自徐阶等朝中大佬的直接授意。
徐阶甚至可能希望海瑞能把陕西的事情办好,替他这个首辅挣来“知人善任、赈灾有力”的美名。
这些阻力,源自这个庞大帝国运行了百年的官场“惯例”,源自各级官吏、胥吏、乡绅集团之间那张无形却坚韧的利益共生网络。
动一发而牵全身。
海瑞的刚直和钦差身份,可以撕开一两个口子,却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塑整个体系的运作逻辑。
他占据着道德的绝对制高点,手持皇权赋予的利剑,却悲哀地发现,下面的人一旦不想办、不愿办、不敢办,有成千上百种“合规”的方法让你的事办不成、办得慢、办走样。
他的钦差大旗,可以杀人,却杀不尽这弥漫在官场空气中的“怠惰”与“圆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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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靖海伯府
书房内,炭火温暖。
陈恪听着由特殊渠道传来的、关于陕西情况的密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他对面的常乐,正轻柔地为捏着肩膀处的一处旧伤,见状不由轻声问道:“海大人那边,似乎步履维艰?他那样的性子,怕是……”
陈恪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目光却深邃地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
“乐儿,你可知,这大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