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其时。如今国库既丰,想来徐阁老、赵部堂他们,必会体恤圣意,加紧督办,令赈款早日到位,普惠灾黎。”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缺乏实质内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如同隔靴搔痒。
然而,海瑞却似乎从陈恪这无奈的沉默和苍白的官方安慰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局限与某种未明言的共识。
他眼中的激愤慢慢沉淀下来,深吸一口气,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宽慰和理解的神情,仿佛是在安慰陈恪,又像是在坚定自己内心的信念:“伯爷说的是!正当如此!既然奸党已除,魑魅魍魉扫清,圣君在上,贤臣在朝,乾坤朗朗,总能涤荡污秽,重振朝纲!只要我辈臣工,皆秉公心,尽忠职守,不谋私利,不畏强权,天下积弊,必有廓清之日!陕滇之灾,陛下与阁老们必不会坐视!”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那是一种基于对“圣君贤臣”模式信任的、近乎纯粹的信念,仿佛严党一倒,所有阴霾便会自然散去,阳光必将普照大明每一个角落。
陈恪看着海瑞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充满希望与斗志的火光,心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也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出来了,这位海刚峰,是将过往所有的黑暗、不公与苦难,都简单地归咎于严党这一巨大的、具体的毒瘤。如今巨瘤已割,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政治已然清明,阳光必将普照,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他初入京城权力中心,怀抱着一腔近乎理想主义的热血与信念,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刚直、足够认真、足够清廉,就能匡扶正义,革除弊政,造福黎民。
这份信念,赤诚的让人心疼,也天真的让人叹息。
陈恪看得分明,这朝堂的积重难返,吏治的腐败,利益的盘根错节,又岂是一个严党所能涵盖?
如今的徐阶清流,与当年的严党,在贪婪的方式、吃相和话语体系上或有不同,但本质上……他心中冷笑,那不过是换了张皮囊,核心的运作逻辑,何曾真正改变?
皇帝要修仙享乐,百官要升官发财,士绅要兼并土地,这庞大的帝国机器需要润滑,这一切,都需要银钱!
而银钱,最终都会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从最底层的黎民身上榨取。
但他无法、也无权向眼前这位即将投身洪流的斗士直言相告这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那太残忍,也太危险。
有些真相,如同冰山下的暗流,只能由每个人自己去触碰,去感受,甚至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真正领悟。
而海瑞,注定要去撞一撞的。
“刚锋兄所言,振聋发聩,是正理,是希望所在。”陈恪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欣赏、无奈、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举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但愿如此。但愿海兄之志,能早日实现。以茶代酒,敬刚锋兄这份赤子之心,这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海瑞神情肃然,郑重举杯相应,仿佛那不是一杯冷茶,而是淬炼理想的火焰:“敬伯爷!敬社稷!敬天下苍生!”
两人对饮,杯中虽是冷茶,入喉亦无甘味,但心中却各有滚烫与冰凉交织。
值房外,火药局的工匠号子声、沉重的锤击声、试射火铳的轰鸣声依旧不绝于耳,喧嚣、真实,而又充满力量。
而在这小小的、堆满图纸与梦想的值房之内,一位是深知前路艰难险阻、却不得不隐忍前行、于无声处积蓄力量的弄潮儿。
一位是坚信拨云见日、正准备凭一腔热血与规矩尺牍牍大干一场的理想主义者。
两人的命运再次交汇,怀揣着对同一片天空下、煌煌大明王朝截然不同的认知与期待,却又奇异地在这一刻,因为某种共同的执着而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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