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建唤来钱谷师爷,指着批文上宋远道的朱批道:“这笔款项,按章程慢慢来。”说罢提笔蘸墨,在文书上草草画了几笔。那字迹龙飞凤舞,便是用西洋放大镜也难辨出是个“准”字,更荒唐的是落款只写了个“闵”字的一半。
这等批阅方式,在官场是最狠辣的一种,明摆着要拖延到底。钱谷师爷捧着文书退下时,心中暗忖:这礼宾司的人是如何得罪了府尊大人?看这架势,怕是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待钱谷师爷退至门边,闵建又补了句:“对了,查查最近太常寺可有款项要拨,若有的话提前知会一声。”
钱谷师爷退出值房时,脸上写满困惑,暗自嘀咕:礼宾司和太常寺这两个冷衙门,怎的齐齐得罪了府台大人?
连日酷暑难当,礼宾司主事段泉生体态丰腴,乘轿上值时,只觉轿内闷热难当,不消片刻便汗透官袍。他烦躁地掀起轿帘,对轿夫斥道:“这轿帷为何不换新的?热煞人也!”
轿夫苦着脸回禀:“大人容禀,不是小人不换,申领新帷的条陈递上去已旬日,账房说司里还欠着布庄五十两银子未结,再不结账,连旧帷都要收回了。”
轿夫所言,段泉生自然心知肚明。他嘴上仍不悦道:“账房那些人忒多闲话,一点不顾及同僚情分。这等言语若传出去,坏了衙门体统,该当何罪?你们底下人也不许多嘴。”
话虽如此,段泉生心里却着实担忧。那坊主素来跋扈,若真断了衙门帷帘,岂不贻笑大方?待回到值房,在侍从打扇的凉风中,他即刻命账房先生前往户部支取款项。往常这等小事,户部向来爽快放银。
想到每月稳定的俸银,段泉生心情稍霁。虽数额不多,胜在准时。偶有超支,拆东墙补西墙也能应付。
可惜这好心情未能持久。半个时辰后,派去的账房匆匆赶回,满头大汗地禀报:“大人,户部说要暂缓拨付。”
段泉生心头一紧:本官何时得罪过户部的人?总不至于连修轿帷都要动用“别敬”吧?
礼宾司虽比不上户部、兵部这些肥缺衙门,但好歹也是吃皇粮的。账面拮据,不代表段主事就真个清贫。
这“别敬”之设,不知始于何人。虽朝廷屡下严旨禁绝,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今账上就有一笔“专款”,实则就是礼宾司的私库。
这私库用处可广:接待上官时的珍馐美馔,沐浴更衣,乃至城西梨花巷那座小院里养着的女校书,每月五十两的脂粉钱,皆从此出。
显而易见,修缮轿辇这等光明正大的开销,段泉生是断不会动用“别敬”里的银两的。可户部突然拖延拨付,实在蹊跷。彼此素无嫌隙,莫非近日不慎开罪了哪位贵人?
段泉生仔细回想近来接触的官员,又思及衙门里的大小事务,却寻不出半点端倪。莫非户部当真库银空虚?亦或另有隐情?
官场中人,有时一句无心之言便能结下梁子。段泉生暗自思忖:莫不是某次酒宴失言,又或是司里哪位属吏得罪了人,那人辗转与闵侍郎攀上关系,这才刁难于我?
为表诚意,段泉生顶着烈日出了衙门。行至马厩前却忽又驻足,思量片刻,转身回到值房。拭去满额汗珠后,他取出一张名刺,命人送往户部侍郎闵建处。
“唔,何人?”闵建瞥见名刺上的陌生印信,神色顿时冷淡,语气中透着几分威严。
“呵呵,闵侍郎安好?下官礼宾司段泉生,冒昧打扰了。”虽说二人品级相当,但这“侍郎”与“主事”的实权,却有云泥之别。六部衙门里,谁见了闵建不是笑脸相迎?即便同僚往来,段泉生去其他衙门时虽也得礼遇,但那待遇终究差着品级。
段泉生握着名刺的手微微发颤,额上刚擦净的汗珠又渗了出来。窗外蝉鸣聒噪,更添几分烦闷。值房里的冰鉴早已化尽,只剩一滩水渍,映出他略显焦躁的面容。
虽是同级官员,段泉生在问候时却用上了“大人”这般敬称。闵建这边只是淡淡应道:“哦,段主事啊,有何要事?若方便,就在这说吧,稍后本官还要出城巡视。”
若叫林彦秋听见这话,怕是要笑骂:“巡视个鬼,怕是又要去哪个园子吃酒吧?”段泉生也听出其中推脱之意,却只能继续陪着笑脸:“呵呵,实在是有桩小事想请教大人。不知午时可有空闲,容下官在醉仙楼设个薄席?”
段泉生这态度可谓恭敬至极,闵建却只是淡淡一笑:“怕是不得闲啊。”
一听这语气,段泉生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道:“大人日理万机,可饭总是要用的。下官衙门虽小,平日多蒙大人照拂,一直未得机会聊表心意。”
闵建故作为难地叹气:“这样吧,你晚些时候再递个帖子来,本官看看时辰。先这样吧,手头还有公文要批。”说罢不待段泉生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