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掌柜揣着银子走了,苏明远忍不住问:“爹,您怎么知道那钢印有断口?”
“周先生记的账上写着。”苏敬之往太师椅上坐,“可李掌柜不知道。他认的不是那断口,是咱苏家的名字。”他拿起那枚木印,在手里转了转,“这半片叶子,当年是你爷爷刻的。他说做生意不能太满,留半片给别人,也留半片给自己。”
苏明远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乡下收账,有回遇上暴雨,马车陷在泥里,是邻村的农户们帮忙抬出来的。父亲当时就说,这些人手里的票子,哪怕揉得不成样,只要盖着苏家的印,就得认。
可钢印的事还没完。没过几日,天津分号就派人来送信,说有位老主顾拿着盖着木印的旧票来兑银,分号的伙计不认,双方吵了起来。苏明远正憋着气,当下就决定亲自去趟天津。
临走前,苏敬之把那枚木印塞进他包里。“你去看看张老举人。”老爷子的声音比平时沉,“当年你爷爷在天津开分号,是他帮着立的规矩。”
天津卫的风比京城硬,卷着运河的水汽往人骨头里钻。苏明远刚到分号,就看见个穿藏青棉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柜台前,手里捏着张泛黄的银票,气得胡子都在抖。
“我这票子是光绪初年的,上面盖着苏老掌柜的半片叶印!”老者把银票拍得啪啪响,“你们分号的小伙计说这印没用?当年苏老掌柜在时,可是拍着胸脯说‘见印如见人’的!”
苏明远赶紧上前扶着老者,正是父亲提过的张老举人。他接过那张银票,边角都磨得起了毛,钢印的位置空空如也——那时候还没钢印,全凭那枚半片叶的木印认票。
“张老先生,您别气。”苏明远从包里取出那枚木印,往砚台里蘸了朱砂,在新票上盖了个印,“这印,咱苏家认。”
张老举人看着票上的半片红叶,眼圈忽然红了。“当年我进京赶考,盘缠不够,是你爷爷给我兑的票。”他抹了把脸,“他说‘举人老爷,这票您揣好了,将来中了状元,别忘了咱这半片叶子的情分’。如今我是老了,可这印,不能老啊。”
苏明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明远,银号的印,刻的不是字,是人心。”
回京城的路上,运河里漂着些落叶。苏明远看着那些叶子,忽然明白了爷爷为什么要刻半片叶子——做生意就像行船,不能把水都占了,得给别人留条路;也不能只顾着往前赶,忘了水里的根。
回到银号时,正赶上账房盘点。周启元拿着本旧账册,指着上面的记录给苏敬之看:“老掌柜,您看这光绪十三年的账,当时王记粮铺的票子被老鼠啃了个角,老东家还是给兑了。”
苏敬之点点头,忽然看见苏明远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张张老举人的旧票。“回来了?”他招手让儿子过来,“这钢印是好东西,得用。可这木印……”
“爹,我想通了。”苏明远把木印放在钢印旁边,“钢印认票,木印认人。”他转身对周启元说,“往后所有新票,都得盖两个印。钢印在外,护着规矩;木印在里,揣着人心。”
周启元笑着应下来,拿起一张新票,先压上钢印,再盖上木印。阳光下,钢铁的冷硬与桃木的温润交叠在一起,齿轮纹围着半片红叶,像圈温柔的铠甲。
秋老虎渐渐退了,银号门口的青石板不再发烫。有天傍晚,苏明远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年轻人在门口徘徊,手里捏着张银票,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小伙计,来兑银?”苏明远招呼他进来。
年轻人把票子递过来,声音细若蚊蝇:“掌柜的,这票……是我爹留下的。他说这上面有半片叶子的印,苏家认。”
苏明远接过票子,钢印清晰,木印也完好。他忽然注意到年轻人袖口磨破了,鞋上还沾着泥——像是从乡下赶来的。“你爹是谁?”
“我爹是王家庄的王老实。”年轻人低着头,“十年前他在您这儿存了银子,说等我娶媳妇时来兑……他去年没了。”
苏明远心里一动,翻出旧账册,果然在光绪二十一年的记录里找到“王老实”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叶子记号。他抬头看见年轻人眼里的不安,忽然想起张老举人的话——这印,不能老啊。
“周先生,兑银子。”苏明远把新票递过去,上面盖着两个印,“多给两吊钱,让小伙计买点好茶。”
年轻人接过银子,愣了半天,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谢谢您,苏掌柜!我爹说的没错,苏家的印,比金子还实在!”
苏明远赶紧扶起他,心里忽然暖暖的。他看向柜台后的墙,那里挂着爷爷当年开茶庄时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人手里拿着片茶叶,笑得满脸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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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关了门,苏明远没走。他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钢印和木印上。钢铁的冷光里,半片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