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船漂了没两步,就被风卷着撞向窗外——那里,顾承砚正俯身和几个小织工说话,工装袖口的墨渍在阳光下泛着青,像片要抽芽的苔。
“顾先生!”小织工举着木牌喊,“我们也不分红!把钱给阿哥们做护具!”
顾承砚笑着应下,转身时瞥见苏若雪窗口的纸船。
他想起昨夜在水道图上圈的乌篷道,那里泊着二十艘待改装的货船,船底压着新采的桑皮纸——足够给前线再做三千副护具。
晨雾彻底散了。
合作社的木门上,新刷的“民生”二字闪着漆光。
三百一十七块木牌还攥在掌心,只是这回,它们不再滚烫得让人心慌,倒像揣着团小火,暖得人想掉眼泪。
日头爬上合作社飞檐时,顾承砚的工装后背已洇出浅灰的汗印。
他望着台下攥着木牌的人群从躁动到静穆,喉结动了动——昨夜在栈桥下盯着那片碎布想了半宿,原以为要费十成唇舌,没想到一片沾着硝烟的莲花纹,倒比算盘珠子更能叩人心窝。
“各位叔伯姐妹!”他提高声音,指节叩了叩竹台边缘,“分红暂缓的决议,咱们算是过了。但这钱不白攒——”他从苏若雪手里接过新制的铜匾,“今日起,合作社立个‘民生命脉基金’。三成给前线伤员买药,五成办织机培训班,剩下两成,年底按工分领现银。”
人群里炸开细碎的议论。
老周头用拐杖戳了戳脚边的青石板:“顾少爷,这基金……可有数?”
“有数!”苏若雪捧着账本挤上竹台,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每月初一,我在账房窗口贴明细;十五,选十位代表查账。”她忽然掀开衣襟,露出别在腰间的铜钥匙串,“这是仓库、银柜、账本三锁的钥匙,往后由各位推选的代表轮流保管。”
顾承砚看着她耳尖泛红——这串钥匙他见过,是苏若雪嫁过来时,苏老爷塞给她的“压箱底”,说是“管得住银钱,管得住人心”。
此刻钥匙在晨光里晃着,倒真像串能打开人心的星子。
“再加一条!”他突然扯开工装领口,从脖子上摘下块羊脂玉牌,“顾家祖宅的偏院,改作女工识字堂。今日我就签契——”他从苏若雪手里抽过毛笔,蘸饱墨在红纸上重重一捺,“阿雪管账,张阿妹教染布,老周头教识字。咱们的娃,不能再认不得药铺的招牌!”
掌声像爆豆似的炸起来。
张阿妹抹着疤脸冲上台,粗糙的手把木牌往顾承砚怀里塞:“顾少爷,我家染缸明儿就搬去识字堂!”老周头的拐杖敲得青石板咚咚响:“我那半箱子《三字经》,早该翻出来晒晒了!”
喧闹中,青鸟像片影子似的贴上来。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袖口沾着码头的煤渣,凑到顾承砚耳边:“马文昭的人,买通了原绸庄的两个账房。说您私吞洋人的援助款,要在今晚茶棚里散布……”
顾承砚的手指在玉牌上摩挲了半圈,忽然笑了:“阿雪,把这月的交易单全搬出来。”他提高音量,“各位!想看外资怎么花的,现在就跟我去账房!合作社的钱,经得起晒,也经得起嚼!”
人群哄然应和着涌进院子。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被人潮簇拥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他方才签的契纸——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松烟墨的苦香。
她低头整理签名册时,忽然顿住:王会计、李账房的名字后面,“已确认”的红戳只盖到卯时三刻。
月上柳梢头时,苏若雪蹲在码头的芦苇丛里,后颈被蚊子咬出几个红疙瘩。
她盯着那辆挂法租界牌照的卡车,看它缓缓驶进仓库区,车斗苫布下鼓起可疑的棱角。
凌晨三点,两个身影鬼鬼祟祟掀开苫布,她借着月光看清——是王会计!
“阿雪姐!”
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带着五个壮实的织工,每人手里攥着顶合作社的蓝布帽。
苏若雪打了个手势,众人如影子般包抄过去。
卡车司机刚要发动引擎,被织工小柱子卡住车门:“查货!”
苫布扯开的瞬间,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二十匹生丝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压着张购销合同,买方栏盖着“大东亚共荣商会”的朱印,还沾着半块虹口日资洋行的火漆。
“顾……顾先生饶命!”王会计瘫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们说给我女儿治病的钱……”
李账房抱着头筛糠:“我就是想给儿子攒学费……”
问责大会设在合作社晒布场。
三百多号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晒布绳上还晾着今早刚染的蓝布,风一吹,像片翻涌的海。
“跪下!”老周头的拐杖重重敲在两人脚边,“你们吃合作社的饭,砸合作社的锅!”
顾承砚却弯腰扶起王会计。
他袖口的墨渍蹭在对方灰扑扑的衣襟上,倒像朵开歪了的花:“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