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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望着她被灯光染亮的侧脸,忽然想起前日在海关大楼台阶上,她举着油印传单说“要让全上海知道川崎的血钱”时的模样。
那时风掀起她的裙角,他突然明白,所谓商道,从来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游戏——是眼前这个女人,把每一笔假账都看成被克扣的工钱,把每笔暗款都看成浸血的子弹。
“去睡吧。”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明早我让人送豆浆来。”
苏若雪应了一声,却没有上楼。
她打开台灯,取出钢笔和信笺,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第一行字:“沪上买办者,多以‘居间’为名,行‘代持’之实......”
窗外,黄包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弄堂口的路灯忽明忽暗,将她伏案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柄正在磨刃的剑。
黄包车的铃铛声消失在弄堂尽头时,苏若雪笔下的墨痕正沿着信笺纹路蜿蜒。
台灯罩子压得低,暖黄光晕只圈住她微垂的眼睫,腕间银镯随着运笔轻晃,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她写“某马姓经纪人借南洋贸易为名,以巴拿马空壳公司为中转,将华商货款分拆汇入日本正金银行”时,笔尖突然顿住——记忆里张会计攥着她手哭的画面浮上来,那女人指甲缝里还沾着染缸的靛蓝,“苏小姐,我家小宝发烧,想预支五块钱药费,账房说‘损耗没结清,一概不支’......”
她将钢笔在墨水瓶里蘸得更深些,再落下时字迹更沉:“所谓‘居间佣金’,实则是将华商利润层层抽骨,最终化作东京工厂的煤,旅顺军港的铁。”最后一段,她抄下那两个“协兴昌”“福源泰”的虚假注册地址,又附上德国钟表行老周连夜查到的信托受益人代码——这些数字像钉子,要钉死马文昭的每一条暗渠。
窗棂传来夜猫子的低嚎时,她终于搁笔。
信笺边缘被压出浅浅的指痕,墨迹未干处泛着青。
她从樟木匣里取出半枚翡翠平安扣,对着台灯照了照——这是顾承砚母亲留下的,前日他说“若雪,要做带刺的玫瑰”,便将这枚祖传之物剖成两半,“你拿这半块找报馆,他们认顾家的印”。
天刚蒙蒙亮,苏若雪裹着墨绿旗袍出了弄堂。
她将信封装进牛皮纸袋,外层糊上《申报》广告页,绕了三条街才到爱多亚路。
《大公报》门房老陈正扫台阶,见着她递来的纸袋,眼神在翡翠扣上顿了顿,压低声音:“昨儿有穿黑风衣的在报馆转,您这文章......”
“就登在经济版夹缝。”苏若雪将平安扣塞进他掌心,“要让那些数着算盘的掌柜们,能在茶盏旁翻到。”
老陈点头时,晨雾里飘来电车的“叮叮”声。
她转身往回走,青石板上还凝着露,鞋跟敲出清脆的响——像在敲某扇即将打开的门。
马文昭是被茶房的尖叫惊醒的。
他揉着宿醉的太阳穴掀开锦被,就见《大公报》经济版摊在妆台上,头版标题《沪上买办生态考:双重账下的血钱流向》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抓过报纸的手在抖,第三段“某马姓经纪人”几个字被他指甲抠出了洞。
“查!给老子查是谁送的信!”他踹翻了妆凳,景泰蓝花瓶“哐当”砸在地上,“把巡捕房的王队请来,老子要封了《大公报》——”
“马先生。”管家颤巍巍捧来另一叠报纸,“《生活周刊》也登了,还配了信托账户的截图......”
马文昭抢过报纸,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报上那串数字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川崎上月让他走的那笔“设备款”。
他突然想起昨夜百乐门收到的账页,想起苏若雪发间那支玉簪,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顾承砚!苏若雪!老子要你们——”
“叮铃铃——”电话骤响。
马文昭抓起话筒,听筒里传来汇通钱庄掌柜的公鸭嗓:“马先生对不住,我行董事会决议,即日起暂停与您所有业务往来......”
“放屁!老子存了三十万现大洋在你们这儿!”
“是......是工部局查得紧,说您的账......有洗汇嫌疑......”
马文昭摔了电话,瓷片溅在红木墙上。
他扯松领带冲下楼,司机刚把轿车开出院门,就见对街新泰钱庄的伙计正往墙上贴告示:“鉴于某关联方信用风险,暂停相关业务合作”。
他望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喉头发咸,抬手抹了把嘴——竟是血。
川崎商事的樱花logo在玻璃门上泛着冷光。
马文昭踹开办公室门时,川崎正用银剪修剪案头的山茶花。
他西装前襟沾着咖啡渍,领带歪在锁骨处,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提前支佣金!我要二十万!”
川崎放下银剪,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马桑,你该知道,帝国商人最看重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