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撞开房门,额角沾着汗,手里攥着张刚撕下来的报纸:顾先生,日本改良所的人...他突然顿住,看了眼苏若雪,又把话咽回去,码头那边有急讯,得您亲自去。
顾承砚接过报纸,头版标题刺得他眯起眼——大日本纺织改良所重启民间工艺调查。
他把报纸折起,塞进袖管,转身对苏若雪笑了笑:去把地图收起来。
苏若雪应了声,指尖抚过地图上最后一个红点——那是今天凌晨刚收到的信,来自崇明岛,写着潮位线与蚕室地基的距离。
她抬头时,顾承砚已经跟着青鸟出了门,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像敲在她心尖上的鼓点。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地图角掀起又落下。
苏若雪伸手按住,看见被风吹开的信纸上,有行小字在阳光里发亮:我们记得,所以它们永远活着。窗外梧桐叶上的水珠“啪嗒”坠入铜盆时,楼下传来青鸟撞开木梯的声响。
苏若雪刚将地图塞进樟木箱,就见顾承砚已经转身走向楼梯口,青布长衫下摆扫过染缸边的水渍——他总说这样的脚步声,比算盘珠子响更让他安心。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带着风灌进阁楼,额角沾着的汗珠子在烛光里发亮,“码头线人刚传信,日本改良所花了三个月请的德国工程师,今天在虹口会馆骂娘呢!”他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大小的留声机,摇柄转得飞快,沙哑的德语混着电流声炸出来:“这不是机器问题……是人的变量!”
顾承砚接过留声机时,指尖触到金属外壳上的余温——显然青鸟是揣在胸口跑过来的。
苏若雪凑近些,听见翻译的声音从留声机里漏出来:“他们的工艺长在生活里,不在实验室中。”
“好个‘人的变量’。”顾承砚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留声机,“上个月他们砸了我们在闸北的染坊,以为烧了《新生布工艺总纲》就能断根。”他抬头看向苏若雪,眼尾的细纹里泛着光,“可阿雪你看,苏州桑田的标桩,青浦农妇的织毛衣花样,这些哪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灶头的砖缝里,编在哄孩子的童谣里。”
苏若雪摸出发间的并蒂莲簪,轻轻转了半圈。
簪头的莲花在烛火下投出两瓣影子,正落在她与顾承砚交叠的手背上:“就像陈阿公的铁盒,小锁子的桂花糖,他们记得的从来不是公式,是……是当年织机响时,阿娘在灶上炖的那锅菱角汤。”
青鸟突然挠了挠后颈:“还有件事。”他从裤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线人说改良所的人这两天在码头蹲守,盯着所有运桑叶的船。我猜……”
“他们要找的不是桑叶。”顾承砚把留声机推回青鸟手里,“是跟着桑农学看叶底的湿度,跟船工学算潮位线——这些连我们的技工手册都没写全的东西。”他抓起案头的《民间织录》残本,封皮被虫蛀出几个洞,“但他们永远学不会,因为我们的技术,是用眼泪和饭香喂大的。”
五月十五的江风裹着铁锈味。
顾承砚站在旧码头的碎石滩上,裤脚被齐膝的杂草勾得发皱。
这里曾停满运技工去南洋的船,如今只剩半截旗杆斜插在泥里,旗面早被潮水卷走,只余几根褪色的丝线在风里打旋。
“阿砚。”苏若雪的手覆上他攥着《火种册》的手背,“这是顾老太爷用半条命换回来的……”“正因为是命换的,才不能锁在铁盒子里。”顾承砚翻开烧去封面的册子,第一页是顾父用毛笔写的“经纬七法”,墨迹被当年的血渍晕开,“你看,这页是老周头在黄浦江里泡了三天,从沉船里捞出来的;这页是陈阿公躲在染坊地窖抄的,灯油不够,用蚕茧灰当墨。”他撕下第一页,火折子“刺啦”一声窜起,“现在,该让它们回到该去的地方了。”
纸页在江面上飘成红蝴蝶。
青鸟站在他右侧,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这是他跟了顾承砚三年来,头一次没带枪。
苏若雪站在左侧,望着火焰映红的江水,突然轻声说:“上个月在嘉定,王伯把缩水率刻在镇东桥第三块石缝里时,我就想……或许最好的保存,是让每个记得的人都成为活的本子。”
最后一页纸烧尽时,江中心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条小渔船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船尾立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根竹篙冲他们喊:“阿爹说,今年春蚕结的茧子,要给顾先生织新被面!”
归途中经过郊外野庙时,暮色正漫过青瓦。
苏若雪先听见了歌声——“蚕宝宝,爬过桥,一爬爬到白云梢”,稚拙的童声混着破风箱似的沙哑嗓音,从半掩的庙门里漏出来。
顾承砚脚步顿住,青鸟的手刚要摸刀,就被他轻轻按住。
推开门的瞬间,灰尘在光束里跳舞。
七八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围坐在蒲团上,中间坐着位盲眼老妪,银白的头发用蓝布扎着,正是顾记绸庄十年前被裁的老织工张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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