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处说要催眠,我没应,先跑来找您。
顾承砚展开纸条,上面是两行歪斜的字:灯影晃,米袋山,日本人说话像敲破碗。他抬头时目光沉了沉:催眠?他反问,他们被关了四十天,每天挨三顿打,连自己名字都快忘了。
现在硬挖记忆,跟再往伤口里撒盐有什么区别?
青鸟攥紧纸条:可那是扬州粮仓的情报,日本人要运粮去前线,再晚...
我知道。顾承砚打断他,去工坊拿两匹素绢。他转身对苏若雪道,按他们说的灯影交错米袋堆叠如山,织抽象图案。
线用藏青和赭石,灯影部分掺点金箔屑——他们在暗牢里看灯,该是这种颜色。
苏若雪点头,转身时衣角扫过他青布长衫。
顾承砚望着她快步走向织机的背影,又看向青鸟:等布织好,你带他们去摸。他声音放轻,人记不住的,手记得住。
摸到熟悉的纹路,或许能想起点什么。
青鸟突然弯腰抱拳,指节捏得发白:顾先生,您总说人心比线结实,我从前不信。
现在信了。
顾承砚没接话,转身走向工坊最里间。
老周的织机还在响,梭子穿过金线,正在织一幅新的《扬州粮仓图》。
他站在织机前,看金线在经线上游走,忽然想起下午在错痕墙上看到的那张纸——有人画了只沉在江底的纸船,旁边写:纸船会沉,但折船的手不会。
雪越下越大,静丝工坊的窗纸上积了层薄雪。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指针指向戌时三刻。
他想起南市小学的新生布该换蜡纸了,想起错痕墙上又该添新的了,想起扬州那两个账行人明天就要来摸布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新织的《灯影图》上,突然开口:老张,去请福缘茶馆的盲琴师。
请他做什么?老张有些懵。
顾承砚指尖轻叩布面,金箔屑在烛光下闪了闪:有些话,眼睛看不见,耳朵听得见。静丝工坊的门帘被北风卷起半幅时,盲琴师的檀木拐杖正敲在青石板上。
老张哈着白气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个裹了棉套的锡壶:刘师傅,顾先生特意让烧了姜茶。
盲琴师颔下银须随动作轻颤,右手抚过门框上的冰棱,指尖在木头上叩出三声轻响——那是他独有的法子。
待老张扶着他在织机前坐定,他才将乌木琴盒搁在腿上,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琴面,指甲缝里沾着旧琴松香:顾先生要的《丝路调·幽谷》,得用老弦。说罢从怀里摸出副缠了红绳的丝弦,这弦跟了我三十年,断过三回,每回都拿灯芯草续的——断过的弦,反而记得更牢。
顾承砚站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墙角蜷着的两个账行人。
两人都是扬州来的,左脸都有道新月形刀疤,此刻正盯着案上那幅灯影交错的布,喉结随着琴师调弦的鸣不住滚动。
第一声琴音漫开时,苏若雪刚捧来盏热灯。
暖黄光晕里,盲琴师的手指像游鱼般掠过丝弦,低回的调子裹着雪粒子撞进人骨缝——是《丝路调》里最幽咽的段,前半段如驼铃坠进深潭,后半段却藏着细不可闻的振颤,像被压在石下的溪流,偏要在缝隙里挤出生机。
左边的账行人突然抖了下。
他原本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指尖轻轻碰了碰布上的金箔屑,喉间溢出模糊的声。
右边的人闭着眼,额角渗出细汗,跟着琴音的节奏用脚点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突然顿住,像是被什么刺了心。
第七小节。顾承砚盯着怀表,低声道。
琴音恰在此时转了调。
盲琴师的左手按出个长颤音,右手的拨片突然加重,弦声里裹进丝帛撕裂般的锐响——那是他特意改过的,像极了暗牢铁门被推开时的吱呀。
等等!左边的账行人地站起,撞得木凳翻倒。
他踉跄两步扑到布前,粗糙的指腹在部分来回摩挲,突然抓起织机上的银梭,地穿过经线补了道断裂的竖线:是暗门!
粮仓西角有道暗门!他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我被吊在梁上时,看见守卫换岗前总要关灯——不是全黑,是那种...那种油灯光晕慢慢缩成个豆大的点,等再亮起来,西墙就多了道缝!
右边的人猛地睁眼,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对!
对!
他们换班时喊的口令...我当时疼得发昏,可那声音像钉子似的钉在耳朵里——稻穗三号,归仓他突然抓住自己头发,我记不清日语怎么说,可两个字,他们咬得死紧!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叩出急鼓点。
他迅速扯过案头的《劳作眼》教材,翻到纺织车间通风管理那章,铅笔尖在插图的气窗位置重重画了圈:把暗门的位置标在这里,换岗关灯的时间律写成每日戌亥相交时,气窗需闭闸检修他抬头对青鸟道:立刻油印三百份,随新到的棉纱发往各联络点——工人看插图,掌柜的看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