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站在长桌侧后方,青布长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中衣——那是苏若雪昨夜连夜赶制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他说要穿得像块能经得住风雨的老布。
广场入口的木牌刚挂稳,人潮便涌了进来。
卖花阿婆提着竹篮挤在前排,篮里的白兰花香混着旧账册的霉味;穿学生装的姑娘举着油布伞,伞骨上还沾着未干的糨糊——那是她们昨夜帮着糊账册封皮时蹭的。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第三排那个佝偻的身影上:王阿公穿着洗得发白的靛青夹袄,怀里紧抱着个蓝布包,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各位街坊!验账台的老掌柜拍了拍醒木,声音像敲在铜盆上,今日不论真假,都请敞开了说——真账有真赏,假账辨得明!
王阿公的喉结动了动,颤巍巍走上前。
蓝布包解开时,有细碎的草屑簌簌落进长桌的蓝布衬里。
他翻开账本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光绪二十三年,顾氏绸庄借银三百两,年息三分,墨迹新得发亮,像刚从砚台里捞出来的。
这不对!
一声厉喝从右后方炸开。
人群自动分开条缝,穿竹布衫的苏州老太太拄着藤杖挤进来,银簪上的珍珠在阴云里泛着冷光。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戳在二字上:光绪年间丝厘按九八扣算,民国八年才改九七折!
你这账里写着光绪二十三年用九七折,当我们苏州织户都是睁眼瞎?
全场先是死寂,接着哄然炸开。
卖鱼的张二哥扯着嗓子喊:我爷爷也记过丝厘账,老太太说得对!染坊的陈师傅扒着桌子看:这纸是道林纸,光绪年间哪有这洋货?验账团的老掌柜扶了扶老花镜,用铜镇尺压平纸页:墨色未透背面,确是新写的。
王阿公的膝盖一软,差点栽进长桌。
他抬头时,眼眶里泛着浑浊的泪:周先生说...说只要我帮着闹一场,就给我孙女儿抓药的钱...
顾承砚始终没动。
他望着王阿公颤抖的肩膀,又看向人群里攥着账本的老绣娘、攥着船票的船工、攥着聘礼单的小媳妇——这些人眼里的光,比穹顶下的汽灯还亮。
他冲苏若雪微微颔首,后者立刻捧来一匹醒蓝布,搭在王阿公臂弯里:阿公,药钱我们出。
但您得记着,真账假账,骗不过人心。
王阿公捧着布,突然嚎啕起来。
哭声里,顾承砚对角落里的盲琴师点了点头。
老琴师的手指刚搭上琴弦,广场便静了。
《丝路调·正音》的调子像春溪破冰,从琴弦上淌出来——那是用敦煌石窟里的古谱翻弹的,每个颤音都带着驼铃的回响。
穿学生装的姑娘跟着哼,卖花阿婆跟着拍腿,连验账团的老掌柜都闭了眼,喉结随着旋律起伏。
顾承砚望着长桌上的账册,忽然明白苏若雪前夜说的死账活人写是什么意思:这些纸页上的墨迹,早化成了活在人心里的故事。
第三日晌午,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豆大的雨点砸在穹顶玻璃上,发出急鼓般的响。
小徒弟抱着油布冲过来要盖账册,被顾承砚伸手拦住:让它们淋。
苏若雪的手在雨幕里顿住。
她望着雨水顺着账册边缘往下淌,打湿了光绪三十年的字迹——那页被虫蛀出个月牙形的洞,墨迹遇水晕开,竟像幅淡墨山水。
更奇的是本船帮账册,原本褪色的批注被雨水一泡,底下竟显露出暗红的指印,像朵开在纸页上的梅花。
这是血书!有记者举着相机冲过来,镁光灯亮起,光绪二十七年,船主救起落难书生,立契不收银钱,按的血印!
人群挤得更紧了。
穿竹布衫的老太太踮着脚看:我阿爹也说过这事儿!
那书生后来中了举,给船主家送了块义薄云帆的匾!
顾承砚站在长桌尽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
他摸出块丝帕要给苏若雪擦脸,却见她正盯着那枚血印笑——雨水把她的睫毛冲得翘起来,像沾了水的蝶翼。若雪,他声音轻得像雨声,他们烧得掉纸,烧得掉这些活在人嘴里的故事么?
当夜,青鸟踩着水洼冲进展场。
他斗笠上的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个小水潭:稽查队暂缓了。他抹了把脸,日本商会的岩崎夫人今天来看展,回去跟董事们说这些账本里的诚信,比我们大阪百年老店的家训还深
顾承砚接过青鸟递来的情报,指腹蹭过二字。
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他转身从展柜里取出本残账——边角都被虫蛀没了,只留一行小字:壬午年四月廿三,阿囡学会写字。
壬午年是民国二十一年,苏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