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棂外的梧桐叶筛下细碎月光,落在十二本账册上,像撒了把银粉。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桑叶上看见的字,想起弄堂里孩子们唱的滩簧调,想起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
“承砚,”她轻声说,“这些老账本,是不是也能变成另一种渔火?”
顾承砚没有回答。
他伸手抚过最旧那本的封皮,指腹在“乾隆”二字上停了停,又移到“顾氏”两个褪了色的小字上。
密室里的檀香不知何时散了,只余旧纸的陈香,混着苏若雪发间的桂花香,在青砖缝里轻轻打着旋。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在六月最后一个夜晚的尾巴上。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的裂纹里漏进一缕月光。
他合上表盖时,目光扫过桌上十二本账册,嘴角微微扬起。
“该让这些老伙计,见见光了。”他说。
当夜子时三刻,顾承砚的指尖在乾隆年间那本账册的虫蛀洞上又停了停。
檀香燃尽的灰烬落在案几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若雪,取素笺。”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账页里沉睡的魂灵。
苏若雪转身时,银镯在烛火下晃出一道细弧——那是定亲时他亲手刻的“丝连”,此刻正蹭过摊开的同治旧账,在“同泰还丝”的字迹旁压出个月牙形的印子。
青鸟抱来一摞素笺,短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响。
他弯腰时,腰间渔民的铜哨滑出来,被顾承砚伸手按住:“别让铜锈沾了纸。”青年耳尖一红,指尖捏着素笺角递过去,指节因为整晚未歇还泛着青白。
扫描旧账的活计从丑时开始。
顾承砚执起狼毫,笔尖蘸了淡墨,在素笺上一笔一画誊抄“乾隆五十八年顾氏借同泰生丝三担”——不是照抄原句,而是只留“顾氏、同泰、三担”六个字。
苏若雪坐在他对面,捧着本光绪年间的账册,每抄完一张就对着原账核对,指甲盖在“开除”栏的数字上轻轻叩:“承砚,这张‘王记染坊赊蓝靛半缸’要留么?”
“留。”顾承砚的笔尖顿了顿,“半缸蓝靛换三匹坯布,是光绪二十年梅雨季的事。那年暴雨冲了王记的染池,顾家把晒布场借给他。”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温得像春茶,“这些数字不是账,是血。”
青鸟突然压低声音:“少东家,素笺不够了。”他指了指墙角的竹筐——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素笺已去了小半,剩下的叠成方块,边缘被夜露浸得发潮。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裂纹里漏进的月光正好落在“丑正二刻”的位置。
他扯了扯领口,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把《劳作眼》教材的末页抽二十张。”
苏若雪的手顿住:“那是夜校新印的……”
“就抽末页。”顾承砚把抄好的素笺叠成小方块,塞进教材装订线里,“学员领书时翻到末页,自然会把纸抽出来。就算被查,也只当是夹页。”他抬头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颤,“日本人要断咱们的根,咱们就把根须扎进泥土里,扎进课本里,扎进每个织户的裤腰带里。”
三日后,青鸟从浙南回来时,青布短打浸透了汗。
他掀开门帘的动作太急,带翻了案头的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溅在刚抄好的素笺上。
顾承砚盯着那片水渍,突然笑出了声:“好!这张‘顾氏同泰三担’被茶水洇了,倒真像老账被雨泡过的样子。”
“少东家,”青鸟抹了把脸,汗珠子顺着下巴砸在青砖上,“温州的张阿公举着半张素笺满街跑,见人就说‘顾家当年借我家三担丝没记利息’;台州的林婶把素笺贴在灶王爷像后面,说‘这是老祖宗传的香火’。”他从怀里摸出团皱巴巴的纸,展开是半张素笺,边缘被烟火烧过,“最绝的是绍兴周记,把素笺裁成鞋面样,缝进千层底里——日本人查抄时,踩着咱们的账页满街转。”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案几,指腹在木纹里碾出个浅坑。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现他掌心全是汗:“你在怕?”
“怕他们不信。”顾承砚抓起那半张烧过的素笺,“怕这些老账在咱们手里是宝,到了织户眼里是废纸。”他突然抬头,目光穿过雕花窗,落在弄堂里玩跳房子的孩子们身上——他们唱的滩簧调里,隐约能听见“顾氏同泰三担丝”的词儿,“现在不怕了。”
七月十五的晨雾还没散透,《申报》的油墨香就飘进了顾苏织坊的后堂。
苏若雪拆报纸的手在抖,头版右下角的广告占了半版,粗黑边框里画着张“江南织户血脉图”:苏州顾家是心脏,杭州同泰是左肺,绍兴周记是右肾,连浙南山区的小染坊都成了毛细血管,每根血管上都标着“乾隆五十八年”“光绪二十年”这样的年份。
“血脉不通,则肌骨坏死;商路不续,则国脉断绝。”苏若雪念到最后一句,喉间发哽,“承砚,这是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