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方才电话里少女的声音——替兄寻药,目的地湖南醴陵。
“对了,”他对着青鸟的背影喊,“让厨房熬锅姜茶,等下中转站来的第一个客人……”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渐歇的雨,“该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抱着个粗陶药罐。”
雨停的时候,顾承砚站在静观台门口,看苏若雪踩着湿石板往缫丝厂走。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掠过墙根的青苔,像根细细的丝,正往更南的方向,慢慢织进云里。
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有人扯着嗓子喊:“卖报嘞!七月头伏要落火,湖南夏布要走水——”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六月的阳光正透过表盖的裂纹,在他手背上洒下一片碎金。
七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顾承砚的白衬衫后背洇出深灰的汗渍,却仍站在仓库门口盯着两辆板车。
板车上的木箱蒙着油布,被晒得滋滋冒热气,可他鼻尖却萦绕着潮湿的靛蓝——那是江西土靛特有的草木腥甜,混着湖南夏布的粗粝棉香,像根线突然串起了千里外的山坳。
“少东家!”搬运工老陈擦着汗掀开油布,两箱夏布的封条赫然印着醴陵陶记的火漆,“陶家二小子说,这是走茶盐古道翻了三座山送来的,路上遇见溃兵,硬是把货藏在茶篓里——”
顾承砚的指节叩在木箱上,震得箱内夏布沙沙作响。
他想起前日素笺上晕开的“醴陵”二字,想起电话里那个抱着药罐的蓝布衫姑娘,喉结动了动:“把夏布摊开。”
苏若雪的竹篾团扇“啪”地合上。
她本在清点账本,此刻已快步绕到板车旁,指尖掠过夏布经纬:“经线七十二,纬线六十四——和去年给绍兴织户的样布分毫不差。”她抬头时眼尾发亮,“承砚,陶家这是认了咱们的‘素笺纹’做凭证!”
顾承砚弯腰拾起一片掉落的夏布边角,对着光。
粗麻纹里果然嵌着极细的墨线,呈蚕茧状螺旋——正是他上月让各联络点暗嵌的“茧印”。
“老陈,”他转头喊,“把土靛搬到后堂,用陶瓮封好。夏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仓库角落那面新挂的“万里茧路图”,“搬到织坊大厅。”
青鸟不知何时立在阴影里,军靴尖碾着地上的靛蓝碎末:“少东家,夏布和土靛能抵三个月原料缺口。可那联保约议……”他指了指板车最底层的牛皮纸包,“三位老秀才联署,这分量够压死三五个日商买办。”
顾承砚伸手去解纸包,指腹被捆扎的棉线勒出红痕。
素笺背面的米汤字遇水显形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互认凭证、共拒强购、生死相援”十二个字,墨迹还带着潮意,像刚从某个老秀才颤抖的笔尖落下来。
“装裱。”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厉害。
苏若雪的团扇停在半空,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用湘妃竹做框,挂在织坊正厅。题……”他抬头望向窗外摇晃的香樟叶,“题‘丝盟’。”
午后的账房飘着新晒的樟木香,苏若雪伏在案前整理信件。
竹帘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扫过她鬓边的珍珠别针。
当那封无址空函从一叠信笺里滑落时,她的指尖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信封边缘压着半枚蚕茧,和顾宅库房樟木柜上的锁芯塞的一模一样。
干枯的桑叶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咔”声。
苏若雪捡起它,叶脉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竟与前日在素笺上晕开的图纹走向分毫不差。
她鬼使神差地蘸了点茶盏里的残茶,抹在叶背——水渍沿着叶脉蜿蜒,像活过来的银线,最终在叶尖聚成一行小字:“月出东山,茧火满畈。”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刚用过薄荷膏的清凉,“丝盟的裱框师傅到了——”
“承砚!”苏若雪的惊呼声打断了他。
她抓起桑叶冲向窗台,阳光穿透叶片,那些被茶水激活的痕迹竟连成一段旋律。
她哼了半句,突然顿住——这不正是今早弄堂口老艺人唱的滩簧调?
次日清晨,弄堂口的梧桐树下围了一圈人。
白胡子老艺人敲着竹板,沙哑的嗓子里淌出新词:“茧儿白,丝儿长,一根线儿串山梁……”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囡拍着巴掌跟唱,手里攥着的素笺被攥出了褶皱——正是顾宅夜校发的识字卡。
苏若雪站在二楼窗台,看着这一幕。
她怀里抱着装裱好的“丝盟”,湘妃竹框上还沾着浆糊的甜香。
楼下忽然传来青鸟的低喝:“少东家,密报!”
黄浦江的风卷着腥气扑来,顾承砚捏着那张浸过盐水的密报,指节发白。
南京伪政府的印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八月十五”四个大字像四根钉子,钉进他太阳穴。
他望向江面,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