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望着雨幕里逐渐清晰的身影,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他摸了摸袖中绣茧信笺,雨水透过衣料渗进来,带着几分暖意。
今夜,该是要热闹了。
雨帘在旧缫丝厂的铁皮屋顶上敲出密集的鼓点。
顾承砚站在临时搭起的木讲台后,望着台下四十个被雨水浸透的身影——蓝布衫的下摆滴着水,粗布鞋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脚印,却没有一个人挪动半步。
最前排的阿菊把怀里的包袱往胸口又拢了拢,顾承砚看见那包袱角露出半截素笺,是前日夜校发的课本。
“各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混着雨水敲打铁皮的轰鸣,“我知道你们冒雨来,不是为听我讲大道理。”台下有年轻女工吸了吸鼻子,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那我就讲讲我爷爷。”他从怀里摸出块褪色的蓝绸帕,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蚕茧,“六十年前,日本仿绸打进上海,一匹布能换半担米。我爷爷背着土丝去码头,被洋行的人把货丢进黄浦江——他蹲在江边哭了整夜,捡回半捆泡烂的丝,说‘丝烂了能沤肥,心烂了才没救’。”
台下有个老女工突然抬手抹脸,指节上全是织机磨出的茧子:“我爹也说过,那年头……”
“他后来怎么做的?”顾承砚展开蓝绸帕,雨水在帕子上晕开,“他去乡下教蚕农选种,在染坊蹲了三年调靛蓝,最后用土丝织出的‘顾氏月白绸’,比日本仿绸多经二十道水。”他的指尖划过帕子上的茧纹,“可你们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全场静默,只有雨水顺着破窗棂淌进铁桶,“当啷”作响。
“是他敢说。”顾承砚提高声音,“他在《申报》上写《土丝不土论》,在茶馆里跟洋买办拍桌子,他说‘我们的丝能穿针,我们的嘴就能讲理’!”他突然想起三日前陈师傅修老提花机时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可现在呢?”他扫过台下攥着课本的手,“我们怕洋货,更怕说话。怕说错了被巡捕房抓,怕说多了被东家骂……”
“少东家!”后排突然站起个扎麻花辫的姑娘,雨水顺着她的麻花辫滴在课本上,“我娘说,她小时候听先生念《千字文》,后来日本人占了学堂,就再没念过。”她举起素笺课本,“您教我们识字,不就是让我们能说话吗?”
顾承砚望着她泛红的眼尾,突然笑了:“你说得对。”他从讲台下抽出一叠素笺,“一根丝线能承八百钧,一个人念出真相,就能撑起一片天。”他把素笺递给最近的阿菊,“今晚起,这课本不是纸,是你们的嘴。”
静默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慢慢涨开。
不知谁先低低念出课本第一句:“我识字,故我在。”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四十个声音叠在一起,混着雨声撞在铁皮屋顶上,震得窗台上的碎玻璃直颤。
课程渐入正轨的第七夜,旧缫丝厂的阁楼飘出朗朗书声。
苏若雪抱着个铜手炉坐在门边,看女工们围在煤油灯旁,用素笺折的纸鹤当书签,轮流朗读《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嘘——”阿菊突然竖起耳朵。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板路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蓝布衫的女工们瞬间动作一致:藏课本的藏进夹墙,遮煤油灯的扯下围裙,最机灵的小桃甚至把铜手炉塞进了米缸。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是隔壁剃头匠老周,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碗里的姜汤还冒着热气:“对不住,对不住。”他搓着沾了皂角水的手,后颈的碎发还滴着水,“我在门口听了半宿,你们念‘时穷节乃见’那几句……”他突然红了眼眶,“我爹当年在纺织厂当保全工,临咽气前跟我说‘要活得有节气’,可我不识字,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他把陶碗往桌上一放,碗底磕出清脆的响,“能不能……明天教教我?”
苏若雪望着他颤抖的手,轻轻把他按在空凳上:“现在就教。”她翻开素笺课本,指尖点在“正”字上,“这个字,念‘zhèng’,是正直的正。”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伸出沾着皂角水的食指,在桌上一笔一画地描:“正……”
三日后的清晨,青鸟掀开门帘冲进账房时,顾承砚正对着夜校学员登记册发怔。
“少东家!”青鸟的军靴在青砖地上碾出泥印,“周慕云的人跟日本三井商会签了协议,梅雨季前要封锁江浙茧丝——他们买通了码头巡检,说是‘不合格原料不准入沪’!”他把截获的密信拍在桌上,信纸边角还带着焦痕,“这是从巡捕房垃圾筒里翻的,墨迹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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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的指尖在登记册上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