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攥着张湿透的素笺,纸面上洇开的蚕茧纹路正随着指腹的温度缓缓显形——这是今早码头上搬运工塞给他的,说是从货栈角落捡的。
少东家,福记裁缝铺的陈师傅来了。账房的小伙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话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他说要见您,手里还抱着台老提花机!
顾承砚抬眼时,正看见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老裁缝佝偻着背跨进门槛,怀里的木匣子沾着泥,却被他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陈师傅鬓角的白发全湿了,滴着水的手指颤巍巍掀开油布:您瞧!
我昨儿裁衣裳,衬纸用的是您织坊出的素笺,这雨一淋......他翻开半张画稿,潮湿的衬纸上竟浮出浅灰色的网格,三十年前我在江南织造局当学徒时,局里的画稿纸就是这纹路!
顾承砚俯身细看,网格的间距与记忆里近代纺织工业标准数据完全吻合——这是他让人在抄纸时特意加入的暗纹,用的正是老匠人说的蚕丝图古法。
陈师傅的手突然抖得更厉害,他掀开木匣,露出里面断成几截的打孔带:我试着把这网格当尺用,竟把断带修好了!他小心地将打孔带装进提花机,拉动摇杆的瞬间,机杼声响起,停了半月的老机器竟吐出一匹水红绫子,您瞧!
这是我师父临终前教的手艺,我以为要带进棺材了......
染坊里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学徒们的呼吸声混着雨水的腥气。
顾承砚摸出帕子替陈师傅擦了擦手背的泥,他的掌心还留着素笺的余温:陈师傅,这纸往后顾苏织坊管够。
顾老板!门外突然冲进个浑身湿透的小徒弟,裤脚还沾着黄泥浆,西市纺织行的张叔让我来报,他们厂的老机也响了!
说是用您的素笺当衬纸,修好了打孔带!
顾承砚望着染坊里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三日前老匠人说的茧破了是丝,丝断了能续。
他转身对苏若雪笑道:若雪,咱们的种子,发芽了。
苏若雪正站在染缸旁整理新到的素笺,她指尖沾着靛蓝染料,发梢的水珠落进染缸,荡开一圈圈涟漪:方才账房说,这月素笺的订单翻了三倍。她举起一张素笺,雨水在上面洇出半枚茧,刚才有个阿婆来问,能不能用素笺给孙子包识字本——她说这纸有老辈人的纹路
话音未落,青鸟从雨幕里冲进来,军靴踩得青石板响。
他发尾滴着水,手里的油布包还在往下淌水:少东家,周慕云的人在南市转悠三天了。他掀开油布,露出张巡捕房的查封公告,他们说女子技能培训所是非法集会,要封了那旧缫丝厂。
顾承砚的手指在染缸沿轻轻敲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苏若雪把素笺往怀里拢了拢,染蓝的指尖在纸角压出个小印:那旧厂是我挑的,离法租界巡捕房三条弄堂,离英美商会仓库只隔条河。
周慕云急了。顾承砚扯松领口的盘扣,目光落在陈师傅修好的提花机上,他怕这些老机器响起来,怕这些手艺人记起该怎么抽丝。他转向青鸟,去请英美商会的史密斯先生,就说顾苏织坊要办职业教育成果展,展出女工用素笺画的织机图、成本表——就说提升劳力素质,利于外贸订单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时军靴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
苏若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轻笑:你早料到周慕云会来这手?
上个月他让人烧顾家旧布时,我就备了后手。顾承砚从袖中摸出那日捡到的绣茧信笺,雨水在上面洇开,茧纹更清晰了,素笺显纹是引子,夜校是根,可周慕云这种人......他指尖划过信笺上的红线,得用他听得懂的道理堵他的嘴。
三日后的成果展设在旧缫丝厂的车间里。
顾承砚站在落满灰尘的窗下,看史密斯先生举着女工用素笺画的织机结构图,金丝眼镜片闪着光:顾先生,这些女工能看懂机械图?
她们不仅看得懂,还能算出每台机器的损耗成本。苏若雪捧着叠素笺教材走过来,发间别着朵绢花,是女工们用废丝头扎的,这是我们的算术课作业,用织机零件当算筹。
史密斯翻到教材最后一页,那里印着首童谣:蚕宝宝,做个茧,裹住丝,等春天。
丝不断,茧再圆,织匹锦,亮满天。他抬头时,正看见几个女工蹲在地上,用素笺折的纸鹤当教具,教新来的姐妹认三个字。
顾先生,这样的职业教育......史密斯把教材递回,我代表英美商会,建议巡捕房暂缓调查。
雨又下起来时,顾承砚站在旧缫丝厂的门口。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飘着半张素笺,被雨水泡开的茧纹像朵要开的花。
他听见车间里传来苏若雪的声音,正带着女工们念童谣,尾音被雨声揉得软软的:......丝不断,茧再圆,织匹锦,亮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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