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搓着发红的手推开账房木门时,棉门帘上的冰碴子“簌簌”落了两把:“苏小姐,后夜值机的春桃姐又犯‘癔症’了!”
苏若雪正低头核对染布账目,闻言笔尖一顿。
她记得春桃上月刚把小儿子送进保育班,丈夫在码头扛货摔断了腿,家里全靠她这双织梭撑着。
“怎么个癔症?”她起身时月白棉袍扫过桌角,带起张画满歪扭线条的纸——是今早看见的,小毛头在废报纸上画的“小织机”。
“就坐那台空机前!”阿秀拽着她往织机房跑,“没布没线,手跟着梭座推来推去,嘴里还哼着调儿。春桃姐说,不拉几下梭子,骨头缝里痒得慌。”
织机房的门一推开,寒气裹着机杼味扑面而来。
最里间那台空织机前,春桃正弯腰坐着,枯瘦的手悬在梭座上方半寸,腕子有规律地摆动,像在推一块看不见的布。
她鬓角沾着碎发,眼尾的皱纹被油灯照得发亮,嘴角竟挂着点笑——那是苏若雪常见的,布匹下机时织工才有的满足神情。
“春桃姐。”苏若雪放轻脚步走近。
春桃惊了下,手猛地顿住,抬头时眼眶泛红:“苏小姐,对不住……我也不知怎的,躺床上翻来覆去,总觉着梭子没喂饱。”她摸向怀里,掏出块包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这是我小儿子的尿布,洗得发白了。您瞧,针脚都是我夜里睡不着时补的——许是织惯了,手闲不下来。”
苏若雪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春桃变形的指节。
那些被梭子磨出的老茧像块块硬壳,却在此刻软得发颤。
她想起今早保育班的孩子们,小毛头攥着铅笔在纸上画织机,小拇指勾着空气当梭子,嘴里念“咔嗒、咔嗒”;二丫更绝,拿竹筷子当梭子,在铺板上推得“咚咚”响,说要给布娃娃织小褂子。
“这算病么?”春桃小声问。
苏若雪摇头,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不算病。是……织进骨头里的瘾。”她转身在随身的牛皮本上记下“织瘾:无布之织,因习成癖”,墨水在冷空气中凝得慢,字尾拖出丝细痕。
消息传到顾承砚耳朵里时,他正蹲在染坊看新调的靛蓝。
染缸里的蒸汽模糊了镜片,他摘下擦了擦,抬头问青鸟:“阿秀说织工们夜里不织布,光推梭子?”
“不止保育社。”青鸟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叠纸,“我让弟兄们去闸北、南市的织户查了,有三成妇人说‘手痒’。还有更奇的——”他翻开纸页,“杨树浦的巡捕房密报,说这些空织的机声夜里连成片,巡警巡逻都绕着走。说是机声太密,怕踩了什么埋伏。”
顾承砚的手指在染缸沿敲了敲。
他想起梅雨季桥头的老妇,想起那些泡出“平安”二字的尿布,忽然觉得心里有团雾在散。
“去看看。”他扯下靛蓝围裙,“今夜跟我去虹口。”
虹口的夜来得早。
顾承砚和青鸟缩在糖炒栗子摊后头时,路灯“啪”地灭了,整条街陷入墨色。
“停电了。”青鸟低声道。
黑暗里,二楼窗户先漏出一点昏黄,接着隔壁裁缝铺、米行后屋,星星点点的光像被风吹亮的萤火。
顾承砚屏住呼吸——第一声“咔嗒”从弄堂最深处传来,像石子投入深潭;第二台、第三台……织机声由疏转密,起初东一榔头西一棒,可不过三分钟,竟渐渐归了齐。
“是《归络调》。”青鸟猛地转头。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
那是他半年前让织工们练的新调子,取“千丝归络”之意,原是为了统一染布节奏。
此刻从无数空梭里淌出来,竟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咔嗒、咔嗒”,像脉搏,像呼吸,像无数双手在黑暗里牵着线,把整条街的人串成一张网。
街角突然亮起手电筒光。
两个巡捕举着枪摸过来,脚步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
机声顿了顿,又以更快的节奏卷土重来,密得像雨打芭蕉。
巡捕的手电筒扫过窗户,映出屋内晃动的织梭影子,照见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小织机”,最后停在春桃补了又补的蓝布尿布上。
“走了。”青鸟捏了捏他胳膊。
顾承砚望着巡捕缩着脖子退远的背影,忽然笑了。
寒风卷着糖炒栗子的香扑来,他摸出怀表,秒针正随着机声跳动——“咔嗒”,一秒;“咔嗒”,又一秒。
后半夜回保育社时,苏若雪还在账房整理记录。
牛皮本摊开着,最新一页写满“空织频率”“同步时长”,页脚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织机,是小毛头趁她不注意添的。
“今天虹口的事,若雪。”顾承砚站在门口,青布长衫沾着寒气,“那些空梭的声音,比真布还管用。”
苏若雪抬头,油灯在她眼底晃出星子。
她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