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正在整理要送商会的证据,抬头便见他站在门口,灰布短打沾着星点泥渍,手里捏着封皱巴巴的信。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动了动,"在后巷墙根捡的,塞在个铁盒子里。"
顾承砚接过信,黄草纸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展开的瞬间,一行小楷刺得他瞳孔骤缩——每个"之"字的捺脚都挑得尖尖的,和六年前圣约翰大学图书馆里,林芷兰伏在他肩头抄《资本论》时的笔迹分毫不差。
他的指尖抵着信纸,能触到墨迹干透后微微凸起的纹路,像触到了六年前那个雨夜:她抱着装满密报的铁盒冲进他宿舍,发梢滴着水,说"我要去南京",说"别等我"。
"林芷兰,还活着。"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炸成一片白光。
楼下收摊的吆喝、黄浦江的汽笛、老陈核对账册的算盘声,全被心跳声碾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窗前,晚风掀起信角,像只想要飞的蝶。
直到青鸟轻声唤他,才惊觉自己的指节在窗玻璃上掐出了青白的印子。
"你可认出笔迹?"他将信递过去时,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
青鸟接信的动作极轻,指尖反复摩挲信纸边缘,又凑到灯前对着光看了半刻,才摇头:"小人没跟过林小姐,但...苏州山塘街有位周师傅,当年是林小姐的贴身裁衣匠。
她做旗袍总爱用苏绣,针脚讲究得很,周师傅的剪子只认她的尺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若要确认,或许该找他。"
顾承砚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檀木纹路。
赵德昌案刚撕开个口子,英美领事馆的关注像把火,正烧得那些日商买办坐立不安;商会明天要开联席会议,荣老板说要趁势整合纺织业——这节骨眼上,林芷兰的消息若传出去,轻则动摇人心,重则被对手利用做文章。
"先别声张。"他突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润,"周师傅的事,你亲自跑一趟苏州。"
青鸟点头,把信原样折好递回,转身时衣角扫过木桌,带得烛火晃了晃。
顾承砚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今早苏若雪在法国领事馆前的侧影——她手包半开,露出半张文件边角,镜头里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把藏在锦缎里的刀。
那时他就该想到,有些事注定要在明处摊开,有些事却要在暗处抽丝剥茧。
一更梆子响过三遍时,书房门被推开条缝。
苏若雪端着茶盏进来,青瓷盏沿腾起的白雾漫过她发间的珍珠簪,在暖黄的灯光里散成一片朦胧。
顾承砚抬头,正撞进她眼底的关切——那是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像梅雨季里突然放晴的屋檐,能接住所有未说出口的沉重。
"今天整理证据时,你翻错了三次账本。"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得发红的手背,"老陈说你连最爱的碧螺春都喝出了苦味儿。"
顾承砚望着她垂落的睫毛,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暴雨夜。
林芷兰离开后,是苏若雪每天给他送热粥,是她把他锁在书房里的酒坛子全搬去了地窖,是她在他盯着空信笺发呆时,轻声说"日子总得过下去"。
那些细碎的温暖像根线,慢慢把他从回忆的泥沼里拽出来。
"六年前...有个姑娘。"他声音很低,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穿月白旗袍,会背《共产党宣言》,也会用密语在旗袍滚边上绣情报。
后来她带着半箱密报去了南京,再没回来。"
苏若雪的手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他的手背,一直暖到心脏。"我记得你说过,"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有些人活着,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更有尊严。"她指尖抚过他虎口的薄茧——那是他这半年在染坊学调靛蓝时磨出来的,"现在的你,不是当年等信的少年了。"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反握住她的手。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上,碎成一片温润的光。
他忽然明白,所谓心门再启,不是要抹掉过去的印记,而是终于能带着那些印记,和眼前人一起往前走。
后半夜起了薄雾。
青鸟裹着件褪色的蓝布衫,蹲在苏州山塘街的馄饨摊前,看老周师傅支起竹帘。
七十岁的老人背有些驼,可拿剪子的手稳得像钟摆——剪子尖挑起块湖蓝缎子,"唰"地裁下道弧线,和六年前林芷兰描述的"周师傅下剪如飞,从不错半分"分毫不差。
"师傅,"他抹了把脸凑过去,"我是吴县来的学徒,想跟您学苏绣。"
老周师傅眯眼打量他,剪子往桌上一搁:"先把这匹杭绸的经纬理清楚。"
青鸟低头理绸子,指尖触到第三寸时,摸到了道极细的针脚——是林芷兰独创的"回"字锁边,当年她总说"密信要藏在最显眼的